1

「金蝉子，这就是你的选择？」

云雾缥缈、梵音震荡的西天。

身形庞大的如来，与他座下一众弟子。

端着高深莫测的神情，目光虚无，全然一副高高在上，不食人间悲苦的睥睨模样。

凡人求神拜佛。

于他们而言，不过蚊蝇绕耳，只剩「烦不可闻」四个字。

大殿上。

身披赤红袈裟的金蝉子，双手合十，念了声佛号。

「阿弥陀佛。」

如来面色冷漠，尽管这个弟子，是他原本最看重的那个。

他开口：「既如此，便如你所愿。」

说罢，蒲扇似的手一挥。

弹指间。

金蝉子的身影，消失在了一片云雾之中。

2

「贫僧唐三藏，从东土大唐而来，欲往西天求取真经。」

我双手合十，朝面前的老伯微微颔首。

这是我的固定台词。

老伯看看我，又看看站在我身后，那三个凶神恶煞、形态各异的徒弟。

瞳孔地震，手指微颤。

「妖妖妖妖怪啊啊啊啊！！！」

老伯惨叫着，哭奔而去，半中间还「啪叽」一下，摔了个狗啃泥。

叹了口气，我回头看向仨徒弟。

他们正聚成一团，嘻嘻哈哈地对人家老伯指指点点。

拳头硬了！

「说好了隐身，你们这是做什么？觉得生活太平淡，想找点儿刺激的？」

可能是听我语气不善。

仨徒弟立马调整站姿和表情，变得规矩不少。

「师父，那人一看就不成，胆子太小了，甭说化缘，能说句利索怕是都难。」

三徒弟大鹏煞有介事。

我忍。

「是啊师父，徒儿瞧他印堂发黑，嘴唇发紫，今天没准儿要倒霉的，咱们还是离他远些吧。」

二徒弟二郎神倒打一耙。

我再忍。

「要我说啊师父，这化不化缘的真的没所谓，咱哥儿几个又不饿！」

大徒弟孙悟空站着说话不腰疼。

我阿弥陀佛的忍不了了！

于是，我掏出了我的金钵变成大棒。

「孽徒！看棒！」

3

仨徒弟。

双膝跪地，双手合十。

鼻青脸肿默默念经。

我手持金棒，呼哧带喘坐在旁边，三个大孝子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！

「你们哥儿几个饿不饿，关贫僧鸟事？贫僧饿！」

「还什么人家老伯今天要倒霉，遇着你们几个可不就是倒霉？」

「还胆子太小，看看你们这副尊荣，哪个凡人见了不怕？」

大徒弟不服气，小声逼逼赖赖。

「那师父您也是凡人，您怎么不怕？」

我？

作为你们这三个大孝子的师父。

我配怕吗？

我不配！

让他们念了一个时辰经，我选择继续上路。

并且把化缘的任务交给了他们，顺便给他们紧了紧皮。

「今天，为师如果得饿着睡觉，为师手里的金棒大约也会不高兴。」

果然。

仨徒弟俱是浑身一抖，紧接着，老大老二眼疾手快留下老三看家保护我，争先恐后化缘去了。

被大哥二哥抛弃的大鹏，可怜弱小又无助地抱紧了自己的大翅膀，瑟瑟发抖看向我。

眼中是残余的惊恐。

我翻了个白眼。

咋的？

我是那种随便动手的人吗？

4

该说不说。

这悟空和二郎逼急了，还是靠点谱的。

出去半个时辰。

俩徒弟成功给我化回来了一堆珍馐美味的，素斋。

「干得不错，继续保持。」

做人师父的，最重要的就是要明白当夸则夸。

大鹏依旧可怜巴巴抱着自己大翅膀。

「师父，我饿……」

我一个眼刀飞过去。

「饿？」

大鹏眼巴巴盯着我面前琳琅满目的美食，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下，期期艾艾点头。

我没继续看他，转而看向了他的大师兄。

「可是你大师兄刚刚说了诶，你们哥儿几个不会饿呢。」

说着，我咬了口糯米藕夹。

嗯~喷香！

大鹏欲言又止看向悟空，悟空挠头望天，装作无事发生。

当然啦。

我这么好的师父，怎么可能真饿着可爱的徒弟。

「喏，吃吧。」

我拿着糯米藕夹下面垫着的荷叶，递到大鹏面前。

大鹏：「……」

委屈，但还是吃了。

5

从东土大唐到西天，满打满算，我们师徒四人只用了两个月时间。

这还是看在观音的面子上。

否则，我直接让悟空一个筋斗云，完全可以当天去当天回。

抵达西天，取得真经。

我刚准备原路返回。

就又出了幺蛾子。

「师父！这经书全是空白的！」

大鹏拎着本经书，冲我大呼小叫。

没字儿？

我一挑眉，上前将被大鹏手中的经书接过来，粗略翻了下。

接着，又用目光示意另外俩徒弟。

果不其然。

剩下的所有经书，也都是空白的。

好啊！

贫僧阿弥陀佛地从东土大唐而来，你们西天人就用这玩儿打发贫僧？

「师父，怎么办？」

二郎三只眼一起瞪了大问我。

我沉吟片刻，合上手中摊开的空白经书，「刷」一下站起身。

「什么怎么办？当然是打回去，让如来老儿把真经交出来！」

悟空跃跃欲试。

我冷静一下，说：「当然，咱们也不要冲动，先去问问，若他们是无意的便也罢了，如若故意为难……」

仨徒弟瞪着他们那铜铃般的七只眼，目光灼灼望向我。

向来最是稳重的二郎，头一个反问。

「如若故意为难，我们该当如何？」

我冷笑一声，化金钵为金棒，重重往地上一杵。

「打死他阿弥陀佛个龟孙！」

6

最后，我们还是打了一架。

没赢也没输。

只简简单单打了个五五开，我就让徒弟们收手了。

然后，撸起了袖子。

我脚踩阿难，拳打迦叶。

闹呢。

想我堂堂大威天龙法海，他们当我这名号闹着玩儿呢？

直打得这两个龟孙鬼哭狼嚎，哀哀求放过。

「高僧饶命！高僧饶命！」

阿难抱着我的脚，涕泗横流。

「咦呃！」

我嫌恶地挪开踩着他的脚，顺便在大鹏金光闪闪的翅膀上蹭了蹭。

晦气！

大鹏震惊看我。

眼中泛起清澈的光芒。

「真经，赶紧的，我们赶时间。」

迦叶咬牙切齿。

「唐三藏！你就不怕我们告诉佛祖嘛！」

佛祖？

我冷笑：「你猜，佛祖知道你们索要好处不成，所以给我们无字经书，是先揍你们这两个他阿弥陀佛的废物，还是先揍我？」

俩龟孙没说话。

我一脚踹过去：「说，先揍谁？」

阿难迦叶。

「揍我们揍我们！」

啧，敬酒不吃吃罚酒，口味独特。

7

没想到，最后挨揍的还是我们。

我，加上三个孽徒，甚至没能在如来手底下走五个来回。

好汉不吃眼前亏。

眼见大事不妙，我麻溜带仨徒弟跑路了。

「师父，这次咱们可是吃大亏了。」

悟空蹲在一块石头上，原本就「娇小」的身形，在落魄中更显狼狈。

向来干净整洁的二郎此时也有点儿落拓了。

「如来有点硬，咱们刚不过，怎么办？」

大鹏……大鹏一如既往抱着自己的大翅膀，但和之前不同，此时他的翅膀上血迹斑斑，闪闪发光的金羽毛也所剩无几。

这是我们逃跑时，他展开双翅将我们三人牢牢护在身前的代价。

「先找大夫，总不好让老三就这么当只秃毛斑鸠。」

我叹了口气，整整自己身上的袈裟，头一回不得不咽下胸口恶气。

悟空和二郎扭头看我。

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，但不行。

「老三伤重。」

只四个字，老大老二的气势就像被倾盆大雨浇过的火盆。

烟都没冒一缕，直接灭了个干干净净。

8

月黑风高。

床上大鹏呼噜震天响，重伤也妨碍不了他睡得雷打不动。

我和悟空、二郎，围坐在窄小的木桌旁。

徒弟们耷拉着脑袋。

活像两颗被霜反复殴打过的茄子。

「叩叩。」

沉默半晌，桌子被敲出沉闷的声响。

两个徒弟齐齐抬头，眼中还残留着些许茫然。

我叹了口气。

突然发现，我最近叹气的频率简直直线上升。

「这次是我们技不如人，心眼又比较死，这才吃了闷亏。」

在他们逐渐清明的目光中，我淡淡开口：「但为师向你们保证，绝对没有下一次。」

两个孽徒皱眉看我，五只眼中盛着满满的怀疑。

好像在问我：你凭什么保证？

确实，他们的怀疑也没错，毕竟这次我虽然冲得挺猛，但也没讨到多少便宜。

我闭了下眼，骂二郎：「把你那第三只眼闭上，看得为师眼晕。」

二郎平白被骂，无语闭上了第三只眼。

我清了清嗓子，把话题拉回正轨。

「说白了，咱们这次就是吃了双拳难敌四手的亏，所以为师决定，下次开打之前必须先摇人。」

说到这里，就不得不提我这俩徒弟，人脉之广、人缘之好了。

「悟空，」我先点大徒弟：「你那些猴子猴孙就算了，但当初你在花果山结拜的那些兄弟，你可都得叫到，不然你这齐天大圣也别干了。」

旋即转向二徒弟：「二郎，你那条狗，还有你的梅山兄弟，也全都叫来。」

不就比谁码的人更多吗？

我，唐三藏，怎么可能会输？

俩徒弟依旧齐齐望着我，仿佛在问：师父，那你呢？

我咳了声，云淡风轻：「为师负责，居中调遣。」

9

两个孽徒一人冲我翻了个白眼。

大徒弟直白：「我那些结拜兄弟，说好听点儿是山大王，说难听点那就是一群没有正规编制的街溜子，叫他们来干嘛？送死吗？这事儿可不兴干啊，我齐天大圣不要面子的吗？」

二徒弟委婉：「师父，不是我不愿意叫，实在是他们本事不行，胆子又小，来了也撑不住场面啊！」

我：「……」

为师要你们有何用！

瞥了眼床上呼呼大睡的大鹏，我暗暗摇头，算了算了。

冷静片刻，我又说：「看来，还是得贫僧亲自出山才行啊。」

白龙马在窗外不停「咴咴咴」。

我不耐烦骂他：「安静点，别扰民。」

经此一遭我算是看明白了。

什么佛祖。

什么灵山。

什么西天。

就是群臭不要脸的无赖。

我还就不信了，总不能千万年下来，就我们师徒四人挨过欺负吧？

哪里有压迫！

哪里就有反抗！

到时候只要贫僧阿弥陀佛的振臂一呼！

保管能引来群雄呼应！

10

我错了，我大错特错了。

空荡荡的山头。

空荡荡的心。

尴尬的师徒三人，大眼瞪小眼。

一阵风吹过，尴尬的气氛愈发浓重了。

「师父，您口中的群雄呢？」

二郎挖着耳朵问我。

我算是发现了，自从灵山一拜，我这二徒弟是越来越不修边幅了。

我干巴巴笑了两声。

群雄？

你问贫僧？贫僧阿弥陀佛的问谁？

「可能大家住得比较偏，信号都不大好吧。」我干巴巴道。

俩徒弟：「切~」

打着哈欠回屋了。

我：「……」

这是我想看到的吗？谁知道那些狗东西一个比一个怂？

居然连个场子都不敢来撑！

当然，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来。

「高僧，您有什么事儿，尽管吩咐我们兄弟就行，我们绝对义不容辞！」

霸波尔奔和奔波儿灞，满身傲骨。

我又叹了口气，朝他们摆摆手。

「天冷，回去加件衣服吧。」

我虽然缺人，但也没真到这么饥不择食的地步。

11

算了，先去去见个老朋友吧。

西湖。

金山寺，雷峰塔。

塔外，我意料之中见到了扭着水蛇腰在雷峰塔外遛弯的小青，三百年过去，她的修为又精进了。

可惜，还是打不过我一手指头。

「秃驴！」

刚见面，小青就亲切友好的跟我打起了招呼。

我安抚她激动的情绪：「都是朋友，这么喊岂不伤了和气？」

小青白眼几乎翻上了天，冷笑：「谁跟你这死秃驴是朋友，别往自己脸上贴金！」

来软得还不行了是吧？

我抬起一根手指，轻轻松松打开雷峰塔大门。

小青那双变成竖瞳的眼珠子，一眨不眨地盯住大门，发出「嘶嘶」声响。

「想见白素贞吗？」

小青哈巴狗似的飞快点头：「想想想！」

我满意一笑，又问她：「那咱们是不是朋友？」

「是是是！」

没再多说什么，我直接带着小青进了雷峰塔。

塔内佛光普照。

未免小青出师未捷，将金钵化作屏障，把小青围在了里面。

小青还不服气，刚准备开口跟我吵。

我直接一句。

「这是如来布下的佛光，沾着一点你都立马灰飞烟灭。」

小青：「……」

立马安静如鸡。

12

「姐姐！！！」

看到白素贞的瞬间，小青立刻像脱缰的野狗，狂奔而去。

「小青？」白素贞一整个震惊：「你怎么在这儿？」

小青个没用的。

只知道扑在白素贞怀里哭天抹泪。

我只得上前解释：「我刚好路过这边，就想着来瞧瞧你，又刚好在外面遇到小青，就顺手给她带进来了。」

「路过？顺手？」

显然，比起脑仁儿还没核桃仁大的小青，白素贞要聪明得多。

不愧是当初，能和我在金山寺勉强打个平手的女人。

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我，尽管知道打不过，却也还是把哭唧唧的小青护在了身后。

「法海，你到底想做什么？」

啊，已经多少年，没人喊过我这个名字了。

好怀念！

但是时间紧迫，我只好对她长话短说。

简而言之。

「拆散你和许仙，把你关雷峰塔里，实非我本意，而是——」

「非你本意？」

可惜我话还没说完，就被擦干眼泪的小青打断了，她气势汹汹瞪向我，好像恨不能生啖我肉。

「当初是谁？对我姐姐死缠烂打！又是谁？从中作梗拆散了姐姐和许仙，让他们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！是你！都是你这个别有用心的死秃驴！」

啧，我怎么觉着，他这话听起来怪怪的？

白素贞当然不像小青那么无脑，她安抚好自家妹妹，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。

「当初，是如来口口声声，说人妖殊途，说定不能让你二人如此下去，才命我前来拆散。」

不然我吃饱了撑的？

非要干这种会遭天打雷劈的破事儿？

听完我的解释，白素贞和一直恶狠狠瞪着我的小青，全都傻眼了。

13

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。

白素贞问我：「你今日前来，究竟所为何事？」

「请你一道，前往西天，讨个说法。」

「去！」

白素贞还没表态，小青已经跳了起来。

三百年前，小青就为了白素贞敢闹个天翻地覆，如今三百年过去，修为大增的她自然更是没有不敢的。

白素贞却没有立刻说话。

沉默，是今晚的雷峰塔。

又过了不知多久，白素贞才又道：「纵使我想出去，这雷峰塔……」

说着，她目光转动，望向了塔内某个方向。

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。

一道泛着金光的符咒，八风不动飘在半空。

区区禁制而已，根本不是事儿！

我飞身而起，将那张符咒接下，顺手撕了个粉碎。

呵。

使唤起人来头头是道，结果翻脸比翻书还快。

简直可笑。

这下不仅小青震惊看我，就连从始至终冷静的白素贞，表情也变得一言难尽起来。

「走吧。」

我拍拍手，转身朝门外走去。

深藏功与名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