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1】
“云姐儿这孩子,糊涂啊!”
“25岁还不嫁人,她存的什么心思?是想要害死我们吗?”
“还好村长发现得及时,没耽误净化的时间。”
“呸!死得好!”
外面围了一圈的人,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。
我和姐姐站在门口,扒着门从门缝里往外看去。
对面的大门从今早起来就挂上了白幡,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。
想到昨天我们听到的声音,不难猜出对家发生了什么。
我们村子有个传统,25岁还待字闺中的女子,会被认为是不祥之人,会给村子里带来灾难。
只有将她们绑起来放到竹笼里,然后推进湖中让其自然沉底,才能利用湖中灵气彻底除去女子的霉气。
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类似于此的习俗,但我们村子里的女孩子确实大多都是成年就结婚生子了,而且大多数人不会外嫁。
云姐今年就是刚好25岁,到了必须结婚的年纪。
虽然她人不怎么样,幼时总喜欢嘲笑我和姐姐的长相,有时候还会隔着院子的墙头朝我们这边扔石头砸我们。
但她人缘很好,平时总有一堆朋友围着她转,是我和姐姐羡慕的对象。
而且听我的妈妈说,那位姐姐学习成绩也很不错,她考上了外面很好的一所大学,是我们村里少有的文化人。
大概是在外面见识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,学到了很多我们从来没听到过的科学知识,她放假回到家里经常说我们村子太封建迷信、思想落后,村民们太没素质,都是一群文盲法盲。
她看不上我们这些乡巴佬,于是自己谈了一个外地的男朋友。
他们俩约定好一毕业就结婚,并且双方都通过视频电话见过了彼此的家长。
双方家长都不是过于苛责的人,只要孩子俩感情好,那就可以继续谈下去。
直到毕业后,男方带着父母不远万里坐着火车赶过来商量婚期,第一次来到了我们镇上。
毫无征兆地,他们突然反悔。男孩妈妈指着云姐姐的脸破口大骂,说她不安好心,居然刻意欺瞒。说什么要是早知道女生是这个地方的人,他们当初怎么也不会同意让她和他们儿子交往,最后硬生生地拉走了男生。
本来谈得好好的男朋友就这样没了。云姐姐很是伤心难过了一阵,还因此对爱情产生了抵触心理,不愿再与让人接触。
于是到了现在,无论家里人怎么劝说,云姐姐还是没有结婚。
“杀人犯法!我就不信他们真的敢弄死我!”
她经常用这句话回挡父母的催婚。
我和姐姐有时候也会想,大家真的会这么坏吗?真的能够对一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姑娘下狠手吗?这毕竟是一条人命,不是别的什么东西。
直到昨天,我看见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拿着婴儿胳膊般粗的麻绳,闯进了他们家的院子里。
尖叫声、哭喊声、还有家里东西被各种打砸在地的破裂声……声声不绝、一重高过一重。
我和姐姐蹲在窗户边的角落里,大气也不敢出一下,生怕那群人想起我和姐姐这个怪类,也闯进我家把我俩抓走。
不知过了多久,对面那户人家终于安生下来了。我听到了那群人离开时的脚步声。
吧嗒——吧嗒——
就像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,气势汹汹,来去匆匆。
云姐接这样被他们打死了。
在她25岁生日的这天,孤零零地长眠于冰冷刺骨的湖水当中。
从此,生日变成了祭日,由喜转哀。
【2】
我和姐姐一生下来就是连体婴。
爸妈带着我们跑遍了全国各地的医院,都没能找到把我们分开的办法。
他们甚至想过把我们随便丢在那个山沟沟里让我们自生自灭。不过最终还是因为心软放弃了。
因为长相异于常人,我和姐姐从来没有上过学,一直都是待在家里头。
就这样,村子里的人来我家里做客见了我们还不免奚落一番,经常当着我和姐姐的面劝父母把我们扔了自己再领养一个。更有甚者,直接抱过来一个刚断奶的婴儿给我父母,并承诺会帮我父母把我和姐姐绑起来,丢到很远的地方去。不过,爸爸妈妈还是爱我们的,那些人全都被我妈妈拿着扫把打出去了。
从那以后,基本上就没人愿意来我家串门了。我们一家被孤立了。
今年,我和姐姐都已经24岁了。村里的同龄女孩,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了,而我们到现在,连男孩子的手指头都没碰到过。
父母整日苦着一张脸,为我和姐姐的亲事发愁。明明不到五十,却已经满头白发,看上去比村口卖豆腐的王奶奶还要老。
我和姐姐看在眼里,对父母也很是心疼。如今又有了云姐姐的前例,我和姐姐心里实在很是害怕。如果到了明年我们还是嫁不出去,下一个沉塘的就轮到我们了。
这天,一向避着我家走的媒婆高大娘不知被哪阵阴风刮过来了,破天荒地敲开了我家的门。
我和姐姐当时正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摘豆角,听到开门声后齐齐看了过去。
“哎呀妈呀!吓我一跳!”高大娘稳住身子,拍着胸脯,往旁边迈了几步,想要离我们姐妹再远一点儿。
稍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,又慢吞吞地挪近了点儿。
她脸上的褶子被假笑撑平,皮肤颜色深一道浅一道,就像我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见过的斑马。
“平姐儿,安姐儿,摘菜呢!”
她嘴上喊着我和姐姐的名字,眼睛却一直四处乱瞅,就是不看我俩。
“嗯。”姐姐低下头,沉默地将手中的豆角挨个掰断。
“啪!啪!啪!”
每掰一下,高大娘就后退一小步。
我心想,我和姐姐是鬼吗?有必要表现得这样明显吗?她来我家到底是想干什么?
我存了吓吓她的心思,故意站起来朝她走过去。
姐姐没办法,只能被我带着起身,她将手里的豆角飞快掰断,抛进了地上的塑料盆里。
高大娘这下是真的彻底不装了,两条腿有了自己的想法,一只脚往大门口退,另一只脚却想冲进我家里。
她摔倒在土里的时候,连眼睛都闭得死死地。双手胡乱地在胸前挥着,企图抵挡住我们的靠近。
“大娘。”我被她的指甲划了一下,然后顺利地抓住了她的手。
看!我和你一样!手心都是热的!都是有温度的!是活生生的人!
她更加激动了,另外一只手疯狂地朝我挥来,差点打到我的脸上。
姐姐替我拦住了。
“大娘,你怎么了?”姐姐拽着她的胳膊,一把把她从地上拉起。
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突然从害怕变成痛苦,就知道姐姐的大力气拽疼了她。
我安分地跟着姐姐稍微往后退了几步。
高大娘这才冷静下来,颤悠悠地睁开了眼睛。只是她依旧不肯抬头面对我们,盯着自己的鞋尖说出了来意:“我,我找你们娘有点事儿,你,你们能进去帮我把她叫出,出来吗?”
姐姐扭头看向我,我摇了摇头。
“她不在家,你下午再来吧。”
【3】
高大娘居然真的是来给我们说媒的。
我和姐姐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还挺开心的。这样一来,我们就不会被抓起来沉湖了。
可是母亲告诉我们,我们嫁过去是要给人冲喜的。
对方得了坏病,没几个活头了。临死前想走的开心点,娶个媳妇儿体验一把新郎官的感受。
可谁家愿意把自家闺女送去守寡呢?况且那家人也是个穷鬼,根本拿不出多少彩礼钱。
“平平,安安,你们怎么想?”母亲坐在灶台前,往里面添了一把柴火。红红的火光映得她整个人都亮堂堂的,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。父亲坐在厨房的门槛上,手里拿着一只旱烟,沉默地重复着点烟、吸烟、吹烟灰的动作。
“妹妹,你想嫁吗?”
我能感觉到姐姐内心的纠结,毕竟我们共用着同一具身体,她所有情绪我都能感知到。她不想刚嫁过去就守寡,这么多年了,我们忍受的非议已经够多了,她不想再被人指着鼻子骂克夫灾星。
可是错过了这次,我们真的还能等来下一个提亲的人吗?
或者说,下一个情况真的会比这个好吗?
“我们嫁。”
我听见姐姐这样回答。我懂她的无奈,她也明白我的担忧。我们都没办法打开这个死结,只能随便攀扯住其中一根线,稀里糊涂地往下走。
父亲立马放下了烟杆子,拍拍屁股起身就要去找媒婆定下这门亲事。
母亲的脸上似乎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,坐在灶台前挺直了腰杆,甚至哼起来小时候哄我们入睡时的摇篮曲。
终日被愁云笼罩的家里总算迎来了一场甘露,或许下一刻,我们就能见到彩虹。
我想,我和姐姐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。
我们将婚期定在了七月初七,刚好是七夕节,离现在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。
家里开始忙碌了起来。
父亲每天早出晚归,到外面采买各种东西,母亲也是待在家里指点我和姐姐缝制嫁衣。我们俩毕竟比较特殊,家里也因为替我们看病欠了不少外债,没有裁缝愿意接手这种钱少事多的奇怪衣服。所以,从小到大我们姐妹俩的衣服都是母亲去市集上扯了布自己亲手做的。后来,我和姐姐也学会了如何制作合身的衣服。
可这嫁衣不同,我们只会简单的穿针引线,而嫁衣需要绣上各种祥瑞的图案。母亲说,因为我和姐姐与别人不太一样,我们的嫁衣上的图案必须更加精美繁复,以此来证明我们对这桩婚事的诚意和期盼。
我和姐姐被关在了房间里,每天没日没夜地绣花。
姐姐心灵手巧,学什么东西都上手很快,而我恰恰相反。所以,姐姐的手总是被我拿针扎得斑斑点点。
“安安,你不要着急,慢慢来。”她温柔地安慰我。
我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头,结果没挠对,把姐姐刚扎好的马尾给弄散了。
连体实在是太不方便了!要是真的有神仙存在就好了,那我们就可以求他把我和姐姐分开!这样,我们就不必嫁给一个快要死掉的病痨鬼了!
【4】
出嫁那天,家里来了很多人。仿佛过往十几年的客人全部都集中在这一天了。
我和姐姐穿着自己亲手绣的嫁衣,上面的每一朵艳丽盛放的红花都沾过我和姐姐的指尖血,每一个象征着美好寓意的图案都掺着我们姐妹俩最虔诚的敬意。
因为贫穷,这场婚事十分简陋,连最基本的八抬大轿都没有。当然,我们也没带嫁妆。
唢呐声响起,我和姐姐坐进了摇晃的大红花轿。我偷偷掀开一点窗帘,看见母亲的脸上洋溢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喜悦,短短一个月的时间,她重新融入了村子的八卦组,拥有了一圈可以祝福她了却一桩心愿的朋友。
人心易变。可以因为害怕马上远离你,也可以因为几句家长里短重新接纳你。
父亲依旧是沉闷地坐在门槛上抽着他的旱烟,虽然没人和他搭话,可我看出他换了新的烟杆子,杆身刻着一个李字,那是村头李木匠的手艺。看来,大家都交到了新的朋友。
“我们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。”姐姐握住我的手,她说话的声音很低,似乎自己对未来也并不确信,这样说只是为可了给自己打气。
“嗯,一定会的!”我用力地反握回去,希望能给姐姐带去一些鼓励和支持。
高亢嘹亮的唢呐声铺天盖地地侵入山林,数不清的鸟雀扑簌着翅膀飞入云霄,我们的花轿摇到了一条山谷里。
病秧子住在另一个村子,我们需要穿过这条山谷然后再往前攀过一个小山坡,才能到达目的地。
送亲的人除了四个轿夫,就只剩下两三个吹吹打打的匠人。此刻,只有我们穿行在这深山老林里,除了唢呐的声响我再听不到其他。
我握着姐姐的手,掌心里开始不停地冒冷汗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那条葬着云姐的湖有一条分支就流入了这个山谷。
“叮咚叮咚——”
我好像幻听了,怎么突然就听到了流水声。
“哗啦哗啦——”
怎么回事?流水声怎么还变大了?吹唢呐的人呢?怎么停下了?
“留下来吧……别走……留下来……”
是谁?谁在说话?不是我和姐姐的声音!
这里有第三个女孩子!
“啊!”
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。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,我们的花轿翻了。
外面突然刮来一阵大风,将门帘直直卷起,我和姐姐被重重地摔在地上,头顶的红盖头早就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。树林中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浓雾。
“怎么回事?”四个轿夫从地上爬起聚在一起,另外三个奏乐的也紧紧抓着自己的铁饭碗对着这满林雾气皱着眉头。
我和姐姐小心翼翼地从花轿里爬出来,想到刚才的幻听,心里不由发毛。
“你们刚才喊什么?”
大概是男人身强体壮,胆子比较大。那几个人并没有避开我和姐姐。
“我,我刚刚在轿子里听到有人让我不要走。”说完这话,我突然感觉后脑勺吹过一阵凉风,范围很小,就像是有什么人站在你身后朝你脖子吹气。
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。幸亏有姐姐在,不然我就立马跪下了。
“我们是不是,遇到那个了?”姐姐强忍着害怕,死死地拽着我的手,她朝我身后看去,对我摇了摇头。
【5】
“真晦气!”其中一个轿夫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,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。
姐姐拉着我往后退了一步。
“就知道今天这事会不顺利!”另外一个人也对着我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,然后钻进轿子里,掀开我和姐姐之前坐的凳子。那下面竟然放了一只被隔开喉咙的大公鸡!
“姐姐……”我更加不安了。
那人解开缠着公鸡脖子的纱布,鲜红的血液没有了阻塞,立刻从裂口涌出。他拎着已经断气的公鸡,将它的血滴在我们前方的路口,白雾果真消散一些。
“新娘子!还在等什么?我们可不愿意背你们走!”那七个人站在一起,显然不打算继续抬轿了。
我和姐姐跟在他们身后,听他们在前方聊七聊八,时不时夹杂着几句骂人的话。就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,我们总算走出了那条山谷。
太阳此时已经爬到了天空正上方,我们刚走过一段山路,身上此刻早已被汗水打湿。铺满刺绣的嫁衣盖在身上,又沉又热。我提议歇歇脚再走。
“还敢歇脚?”那人把公鸡头怼到我脸前,“看看!快没血了!不想死就快点走!”
“什么玩意?长得丑还想得美?”
“算了算了!反正这下把她们送出去了,我们村子不就少了一个祸害吗?”
“要不是……我才懒得接这活!”
“安安,你再坚持一下,我们很快就到了。”姐姐抬手用袖子替我擦去了额上的汗水。
“嗯嗯。”
等到了新郎村,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了。那只公鸡被他们半路烤了吃了。幸运的是,我们之后赶路赶得很顺利,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。
进村之前,吹唢呐的大叔递过来一条红盖头:“别吓到人家了。”
我一把抢过,立马往头上一盖。姐姐无奈的苦笑一声。
“大娘,刘富贵住在哪儿啊?”
我们按着地址来到了刘家村,但这附近并没有看到谁家在办喜事。反倒是有一家正在哭灵。
“那不就是吗?”老太太随手一指。
难道……可是……
众人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正是我们刚才路过的白事人家。
“你们是来干嘛的?怎么还带着新娘子?”老太太看着我们一行人的打扮,心里纳闷:“不会是要和富贵结婚吧?可他前几天突然就没了,今天已经是他的头七了。怎么,刘老三没派人通知你们?”
“怎么会这样!”我一把掀开盖头,打算去找刘家讨个说法。
“啊!鬼,鬼呀!”老太太护着心口晕了过去。
轿夫夺过盖头重新遮住我们的头,急言厉色:“谁让你们掀盖头的?懂不懂规矩!”
我们这边动静太大,惊到了附近的几家人。他们打开大门伸着脑袋看过来。轿夫连连道歉,询问了老太太的住址,派了两个人送老太太回家。其余人全部去了刘老三家。
刘老三的妻子一见到穿着红嫁衣的我和姐姐,就抄过一把扫帚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。
她脸上的泪水还未擦干,表情狰狞,大声咆哮:“都是你们这个倒霉鬼催的!大夫明明说我儿子还有半年活头!你们一订亲我儿子就死了!都怪你们!我要你们都去给我儿子陪葬!”
我和姐姐慌忙逃窜,但他家院子太小,还是挨了刘夫人几下打。她的扫帚是用竹子末梢编的,抽在人身上火辣辣地疼。扫帚擦过我们的头顶,勾住了红盖头。
又多了一个晕倒的人。院子里鸡飞狗跳,尖叫连连。
【6】
我和姐姐被退婚了。
和来时不同,轿夫和乐师这次加快了脚步,没有再刻意等我和姐姐。
他们七个人健步如飞,很快把我和姐姐甩在了身后。
又来到了那个山谷,漫山遍野的绿中我们就像是一个醒目的地标,从头红到脚。除非是个瞎子,否则一眼望过去,我们就是最好的活靶子。
我和姐姐一人手里拿了一根棍子,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尖锐石子以及半人高的带刺灌木丛。
越往谷中走,光线越昏暗。高大挺拔的树干直直地立在我们身旁,繁密的枝叶层层叠叠遮住了投射下来的阳光,使得谷中温度降低不少。方才在外面还觉得暑气逼人,现在倒是要靠这身累赘的红嫁衣取暖了。
虽然我和姐姐心有余悸,都想快点穿过这片树林,但现在确实没什么力气了,走也走不快。
“呀!呀!”
不知道是什么鸟发出的叫声,回荡在这空旷死寂的林间,像是远方传来的凄惨呐喊。
我捏着棍子,眼珠不停转动,小心谨慎地打量着四周。
砰砰砰的心跳声震耳欲聋,我有点分不清这是几个人的心了?我用余光扫了姐姐一眼,她同样眉头紧蹙,整个人宛如一张绷紧了弦就要待发的弓箭。只要周边有什么风吹草动,她就能一触即发。
越往里走温度越低。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我感觉这条路湿度也越来越重,由最开始的干燥土路,偶尔还能听到枯枝被踩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,到现在,我迈出一步,就能听到树叶挤压出水的冒泡声。也可能是脚底沾上泥巴,我的腿越来越沉重。
“姐姐,你有没有觉得很累,就快要走不动路了?”
她的眼神不知盯着哪里,反正没有回头看我,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:“没,有,啊,我,不,是,正,在,走,吗?”
我吞下一口口水,怎么感觉姐姐她,有些不大对劲!
我僵硬地把头转向前方,一座红色的花轿倒在路中央,它的门帘半遮半掩地盖在轿口,一下一下地晃着。
我的目光也随着那片门帘一前一后地来回移动。被它遮住的轿子里面一片漆黑,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心也跳到了嗓子眼。会有什么东西就藏在轿子里面吗?
怎么办?
我要死了吗?
姐姐她,到底怎么了?
“留下来吧……和我们一起……留下来吧……”
我顺着声音的方向低下头去,看到了一双青黑肿大的胳膊从后面伸出来,然后抱住了我的腿。那双被水泡发的胳膊此刻还在不停地往外渗水,将嫁衣染得更红。
我想大声尖叫,却怎么也发不出声;想拔腿就跑,可姐姐却好像变成了雕塑,不管我怎么用力,她都纹丝不动。
“……留下来……”
那双手顺着嫁衣越爬越高,来到了我的脖子跟前。然后我听到一声狞笑,脖子就被那双浮肿的湿漉漉的手用力地掐住了。
“咳,咳咳……救,咳咳,救……”
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,我感觉体内的生气在一点点地流逝。
“……云……云姐……”
我想起了对门那个穿的很时髦的漂亮姐姐,此刻这个正在掐着我的丑陋的双手会是她的吗?
“救……救命……”
姐姐,你一定要活下去!
【7】
“安安!醒醒!快点醒过来!”
是姐姐的声音。我这是死了还是没死?
“安安,快醒醒!起来喝点水!”
我睁开眼,入目是一堵坑坑洼洼的石壁。往下看,地上拢着一个小火堆。我和姐姐此刻就靠在另一边的岩壁上烤火。
姐姐见我醒来,高兴地给我递过一片卷起来包着的大树叶,里面盛着一捧清水。
我的喉咙此刻仍旧火辣辣的,是如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刺痛,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。看着此时活灵活现的姐姐,我才有了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。
我就着姐姐的手,一口一口将水喝完。这应该是山间的泉水,清凉甘甜,入喉后很好地抚平了我焦躁的内心。
“姐姐,我们怎么会在这里?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柴堆上的火苗幽幽地跳跃着,将我们俩的影子投在石壁上,忽大忽小,忽胖忽瘦,就像山间的能任意变化模样的鬼魅。
我的心又揪了起来。
“你别害怕。”姐姐的手很温暖,她轻轻地搭在我的手背上,将体温输送过来。
“这里没有那些坏东西。”她的眼睛明亮有神,仿佛里面盛着一轮月亮。“安安,这里是洞神的住所,他会保护我们的。”
洞神?
我想起来了。
我们的村子里还有另一个传说。据说神仙们都不食烟火、喜爱清净,所以他们一般都会住在深山老林里,一边修行一边护佑着一方安宁。
我们村里视25岁未婚少女为不祥,但这种情况也不是绝对的。如果这个少女被神明选中,成为神明的妻子,那么她就代表了祥瑞。不仅不会被沉湖,还会受到人们的尊敬爱戴。
等到出嫁那天,全村人都要来祭拜送行,将这场婚礼办得热热闹闹,风风光光。
当然,不是谁都能成为神的妻子。神明美好纯洁,干净善良。被他选中的女子自然不能长得太丑,且性情淑良,温婉勤劳,集世间美好于一身。
我长这么大,虽然一直知道洞神娶亲的传说,可却还没真听说过有谁能嫁给神仙!姐姐怎么会知道,这里是洞神的住所?
我这么想,也就这么问出来了。
没想到姐姐忽然就变了脸色。她把手放到我之前被掐的地方,一下一下摩挲着我的皮肤,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:“安安啊,你是在质疑洞神吗?”
姐姐整个人都贴了上来,我的眼睛就只能看到她放大的瞳孔以及眼白上的红血丝。我被她这副样子吓到了,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。
姐姐的嘴咧得更大了,她仿佛也被人捏住了嗓子:“洞神大人刚刚救了你,你要忘恩负义吗?”
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,我咬紧牙关,匆忙摇了摇头。
她这才满意地收了手,又变回了笑吟吟的样子。
姐姐已经睡着了。
我靠在墙上,手里握着一根木棍,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火堆。只要它一着完,我就赶紧往里面添柴。
虽然很困,但我根本怕得睡不着觉。闭上眼,不是林中的断手就是姐姐对着我笑的样子。我感觉我快崩溃了。早知如此,还不如在家等死,总比现在被吓死的好。
而且姐姐,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睡颜,她真的还是我的姐姐吗?
【8】
姐姐拉着我的手,说要带我去见姐夫,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洞神。
我不敢拒绝,怕她又变成那副奇怪的样子。
她明明还是那个人,我也没觉得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。可姐姐再牵着我的时候,尽管她的皮肤依旧温暖柔软,我的心却一寸一寸掉进了冰窟,瘆人的寒意将我包裹其中,我的肢体被冻得僵硬,走路也一卡一卡的。
可姐姐一心记挂着她的新丈夫,怎么会注意到我的反常呢?或者她注意到了,只是……
“看!那就是洞神!”
她突然跑了起来,我被迫被她扯着向前。
姐姐拉着我在一个人形大石头前站住。她面若桃花,眼中春波流转,唇色也娇嫩欲滴。我这才发现,仅仅过去了一个晚上,姐姐的气质容貌就发生巨变。和她站在一起,我们原本相差无几的面容此时却天差地别。她是千娇百媚的大美女,我是平凡普通的丑小鸭。
难道真的有神存在?
我看着眼前这个只是大小轮廓看起来像人的石头,还是觉得有些诡异。
但姐姐已经着魔了,她用她仅有的一只手臂轻轻地抱住了那块石头,神色痴迷,嘴里念念有词。
我听不清具体内容,但大概就是小情侣间的私房话。她甚至还会停顿几下,留出时间给对方回应。就好像她在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东西面对面地无障碍交流。
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东西,那岂不是说,它也就站在我的对面?
我再看这块石头,就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了。再这样下去,我迟早得得心脏病!
“姐……”
我刚发出一点声音,姐姐就从石头上抬起头,她的眼神就像两把带血的长刀,稍有不慎就会扎进我的肉里。
我被她吓得闭上了嘴。
直到我的腿开始发麻,彻底没了知觉。姐姐才恋恋不舍地从石头身上下来。
“他说七天后要来娶我,让我好好准备准备。”姐姐又牵过我的手,“妹妹,我们回家吧。”
出了山洞,我才发现这里离我们昨天下花轿的地方并不远。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轿子了。
今天门帘彻底被风给吹起来了,空荡荡地轿子里只有几片树叶,看的仔细的话,还能发现那只公鸡滴落在上面的血迹。
我对这个地方实在没什么好印象,心里打怵,想要快点离开。
可姐姐却频频回头,似乎还想看一眼那个山洞。
大概是离洞口远了,姐姐也没对我下过手,我心里又压着几块大石头,脑子一抽,我拽着姐姐就往远走。
姐姐在后面不停地扑腾,用那尖细的嗓音一直骂我,还不停地用指甲扣我的皮肉。但我就是不回头,硬生生地拖着她走出了山谷。
终于到家了。我喜极而泣。
姐姐站在门口,恶狠狠地瞪我一眼,随后又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,推开了大门。
我浑身冒出冷汗,完了。
我是不是把鬼带回家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