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东街北巷,每过夜间八点,总会吹起一股莫名的阴风,街边门市再无一人敢继续营业。
这里就是人们常说的白事一条龙,多有卖纸钱、卖纸扎、卖花圈棺材之类。
但有一家棺材铺,每天都24小时从不歇业。
每个百鬼夜行的子时,独有那一家店灯火摇曳,在这条漆黑瘆人的小街上,格外扎眼。
那家棺材铺的老板,就是我……
之所以不关店,是因为晚上才是我正经接待顾客的时候。
近日来的客人颇多,我整宿整宿地忙乱。
因为前段时间疾病突然在全国范围内爆发,导致好多老人都被勾起旧疾,纷纷去世。
我这棺材铺的棺材都赶工不过来,都快要把我搞成一个专业木匠了。
我刚打磨好一块棺材板,擦了擦额头的汗水,朝屋外看去。
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,门外原本的叫卖之声渐渐宁息,行人凋零,间或有一阵风吹过,卷起树叶片片。
风吹进店里,有种透背的寒冷。
是时候了。
每天的这个时间,我都要换上另一副打扮,去迎接另一种客人。
关掉点灯,点上烛火,门外挂着两只大红灯笼,阴风吹过,灯火就会跳动一下,一个顾客就会进到我的店里。
此时的我已经穿上了一件旗袍,手中拿着笔墨,对进入店门的顾客问询信息。
他们都是这段日子死去的人,魂魄飘散,来我这前往地府投胎的。
中国没有天堂地狱之分,几乎人人都要去往六道轮回投胎,只是投胎的身份要根据其一生所作所为来评判。
地府分为十八层,每一层各有不同。
至于死后要去哪一层地府,就必须在我这家棺材铺里敲定。
因为……我这里是罚恶司!
罚恶司乃是历代钟馗惩治恶鬼,宣判其罪孽的阴司部门,处在阴阳交界之地,而我,就是下一任钟馗的候选人。
我身边站着的,是一个身穿中山装的年轻人,眉清目秀。
他就是现任钟馗,已经在这里任职300年,任期已满,阎王给他安排了一个富二代的美胎去投。
「我信佛!我还信耶稣的!我怎么会来这种地方?!」
突然进来一个中年人,看了我门口放的罚恶司的牌子,顿时就变了脸色,转身就要离开。
两个鬼差一左一右把住门口,冲那人怒目而视。
牛头马面生得凶神恶煞,把那中年人震慑得不敢造次。
钟馗指了指一旁的一个梳妆台,上面有一块化妆镜:
「人死后都要经过这一关的,去孽镜台照一下,咱们走完流程,你也好去投胎。」
中年人刚被鬼差吓了一跳,此时换成这么个小帅哥跟他说话,顿时放松下来,默默地走到那孽镜面前一照。
下一秒,那块镜子便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荡起一圈圈涟漪,显现出男人生平所作恶事。
我走到他身边,把他的恶事一一登记造册,并说给钟馗听:
「王荣,生前为上市公司董事长,曾售卖虚假产品,敛财过亿;害死百姓无数,却公关状告百姓敲诈;与外企合资,出售国家利益;从商多年屡次耍无赖违背合同,暴力催收欠债;婚外情,丢弃亲生女儿等等……」
「诸多恶事,不忠不孝,不悌不信,无礼无义,无廉无耻占尽。」
我面无表情地宣读着王荣的过往,他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看向我,突然脸色一喜:
「闺女,是你么?你,你怎么……爸爸以前是对不起你,你看现在爸爸遭了报应,早早就死了,你能说的上话,爸爸活着的时候也做过许多慈善,也不要光挑我做的坏事来说……」
不错,这个中年人王荣,正是我的亲生父亲,亲手把我赶出家门的人。
王荣一脸讨好谄媚地看着我,满眼期待。
孽镜上画面一变,我没有搭理王荣,自顾自地记录,并念出声:
「王荣所做慈善,均是不法收入洗钱之用,不入善事。」
王荣顿时脸色一变,指着我的鼻子就骂:
「王小丫,你翅膀硬了是吧?敢这么诋毁你老子,你光是记恨老子把你丢了,但你也不想想没有老子,你吃空气能长这么大?!」
我冷漠地看着他,任他辱骂。
钟馗拦在他面前,面容冷峻:
「王荣,经查,你生前十恶不赦,当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刑800年,投入畜生道百世轮回!」
王荣正在气头,顿时双拳紧握,狠狠地朝着钟馗就砸了过来。
「你个小白脸算什么东西,老子教训女儿轮得到你指手画脚!」
「放肆!!!」
突然一声断喝,牛头马面从两头窜了出来,各自伸出武器,把王荣狠狠地压倒在地,不容他挣扎半分。
而钟馗,那个文质彬彬的男子,此时突然满身爆射红光,皮肤寸寸开裂,内里仿佛有岩浆流淌,脸上生出浓密的络腮大胡,手中不知何时出了一把斩鬼剑。
眼看着如此巨变,原本还在挣扎的王荣顿时目瞪口呆,满眼惊恐。
「阎王令,阴间律法,罚恶司管理条例第二条:凡有过孽镜台不服管教作乱者,罚炼魂之苦!」
钟馗爆喝一声,手中长剑便狠狠刺入王荣后背心,瞬间一道道红色烈火以长剑为中心弥漫开来,王荣便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。
但他已经是死人,魂魄之体,不会受到任何伤害。
而不死的可怕之处就在于,他能时刻不间断地感受到无尽的痛苦。
有了王荣打样,后面进来登记的鬼魂们就乖顺了许多,一个个按部就班,被牛头马面送往地府。
钟馗恢复本来面目,踱步到我跟前,声音充满磁性:
「你知道,鬼差也是有编制的,钟馗可是属于正神,你既然要落入此道,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就不能再有了。」
我瞥了他一眼:
「你干嘛这么温柔跟我说话,你都活了300多岁,不会是想泡我吧?」
钟馗被我一噎,顿时脸色微变,竟像是个小孩一样手足无措:
「你给我好好干活!」
2.
天边微亮,门口的灯笼烛火燃尽,升起一缕白色的烟尘。
我的铺面又变成棺材铺的模样,仿佛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幻。
邻居过来跟我打招呼,大家有说有笑。
大早没什么生意,旁边纸扎铺子的老大爷就凑到我跟前,笑道:
「小丫,我听说你爸死了,你这好歹也是亲闺女,不去瞧瞧?」
我躺在门前的躺椅上,任初升的阳光撒在我身上,暖洋洋的:
「大爷,他们把我扔出来的时候,就没把我当女儿看了……再说,我这条命是我师父给的,我这辈子看好这家棺材铺就算功德圆满,别的就不想啦!」
老大爷摆摆手,叹道:
「我可是听说你爸之前公司倒闭,你妈带着你弟弟日子不好过,为了躲债都搬到乡下去了。」
我半睁开一只眼,看着老大爷那副八卦的老脸,淡淡地道:
「大爷,你要再跟我撤王荣他们一家子,我今天晚上可就给你家里点灯了!」
白事街上有个规矩,晚上不准点灯,容易撞邪。
老大爷一听我这么说,顿时脸色僵硬,不再说话,恼哼哼地就回自家店面去了。
日头渐渐升起,小街上的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这些日子毕竟死人多,生意当然也好一些,我这半天下来,又被订走了三口棺材。
「生意不错啊!」
我正准备着手打磨棺木,突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,我以为是顾客,正要笑脸相迎,却看到了一张我极不愿再见到的脸。
那是我的弟弟,王洪文。
老大爷说他们一家现在穷得叮当响,这小子竟然还穿的一身名牌,真是个败家玩意。
我继续低头干我的活,懒得搭理他。
王洪文顿了良久,他竟然舔着个笑脸凑到我跟前:
「姐,你看咱爸死了,你都不回去参加葬礼,太不像话……」
我瞪了他一眼,沉声道:
「我说一遍,那是你爸,不是我爸,我跟你们一家没有半分瓜葛,你也少叫我姐!你来这有什么事直接说,没事别影响我干活!」
王洪文脸上虚伪的笑容顿时定格,来回扭曲,但终于还是强行压了下去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
「你说的对,咱爸把你抛弃是他的不对,他英年早逝他活该!以前迫于咱爸的威严,我跟咱妈想多照看照看你都做不到,这不现在他没了,我就想着赶紧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,需不需要我帮忙?」
这话绝对不是王洪文这个猪脑子能想得出来的。
他一天只会琢磨怎么吃喝玩乐,怎么会关心这些。
看来老大爷说的没错,他们娘俩的日子不好过,这绝对是我妈出的主意。
我礼貌一笑:「我现在过得挺好,生意兴隆,不知道多开心,不需要任何人帮忙。」
王洪文眼见我拒绝,伸手就要来抢我手里的刨木刀:
「这种推木头的活那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做的,我来帮你干!」
我起身躲过,阴沉着脸:「我说了不需要你帮忙!你要是买棺材你就买,不买请你离开好吗?」
见我一点面子都不给,王洪文终于装不下去,撕下了他那层虚伪的面具,破口大骂:
「你个没用的废物,如果不是你天天做这些死人生意,咒得我爸去世,我会来这里求你?!」
「谁稀罕你的棺材铺,不就是多死了些人你赚了点小钱么?谁稀罕!我告诉你,我王洪文就算是死,也不会要你王小丫的一点接济!」
「给脸不要脸的东西,我跟你好声好气说话你不给面子,非得我骂你才好对么?贱骨头!天生下来的贱命,活该把你丢出来自己讨生活!」
王洪文从来就不是个能跟人低得下头的人,被我呛了那么多嘴,终于憋不住,把心里话一股脑地全骂了出来,专挑难听的说。
阴暗角落里的柜子叮当作响,使牛头马面有些听不下去。
我冷哼一声,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,大白天的他们现身引起周围居民恐慌就不好了。
不过我也算是从王洪文嘴里听出了个大概意思,原来他是想打我这棺材铺的主意,我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。
家里开大公司的时候,全家发达,一脚把我踹了出去。
如今落魄了,第一个想到求助的人就是我。
她也知道不好意思么?
把王洪文这个脑残推到我面前来打头阵。
我没有搭理他,任他骂得精疲力竭,也大概是觉得没了意思,自顾自离开了。
钟馗默默地走到我身边,站在阳光前的最后一缕背阴下,眼神明灭不定:
「小丫,我可以帮你弄死他们,叫他们永远在十八层地狱受苦,做了这么多年的钟馗,这点关系我还是有的。」
我摇了摇头:
「为这种人不值得你犯错误,被阎王查出来就不好了。三百年没有沐浴过阳光,你投胎最为重要,别因小失大。」
钟馗眼皮低垂,看了我良久,自己又走回店里深处。
3.
一大清早,忽然听得街上敲锣打鼓。
这是谁家又死人了?
我出门探头望去,却见那街口一群人吹吹打打,穿的都是喜庆的红色衣服。
倒像是迎亲的。
怎么这白是一条龙……改花样了?
我正要进店,却见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挥舞着手绢,叫我停下。
「小丫,别走,别走!」
后面那些身穿红衣的鼓匠们就停在我的棺材铺门前吹打,其余的人也都是把许多红布包裹的箱子放在我门口。
看这架势,怎么有点像提亲?
周围的邻居们也都一个个冒了出来,围成一个小圈看热闹。
这白事一条龙里出来喜庆事可是新鲜,他们估计做这么多年生意都没见过在这条死人街上迎亲的。
「你们这是做什么?!」
我不明所以,不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。
那妇女浓妆艳抹,自来熟一般地哈哈大笑:
「当然是来提亲的,这是聘礼。你放心,你妈妈都已经同意了,而且聘礼她一分没要,全给你带来啦!」
提亲?
我吗?
这又是唱的哪一出?
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瘦高女人,也穿的一身黑红色的大衣,但她的表情里却有难以掩盖的疲惫。
是我的亲妈,李琴。
她脸上堆满了笑,自顾自地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:
「闺女啊,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打拼真是受苦了,以前家里都是你爸说了算,妈就是想心疼你都做不到……你看看你,每天待在这棺材铺里都瘦了,以后咱不干这粗活累活,也过过好日子!」
李琴说着,竟然酝酿起了感情,泪水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,真叫一个情深意切。
可她难道真以为我就是一个懵懂无知三岁的小孩吗?
把我丢出家门,要我自力更生的那个夜晚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分明就是她撺掇我爸把我丢出家门,只为了她那个宝贝儿子,能让她在我那个传统的爸爸面前有点家庭地位。
她以为我都忘了,来这里假惺惺地心疼我,话里话外却是不想让我在棺材铺继续干活。
李琴母子之心,昭然若揭!
「李琴,你别白费力气,回去吧。」
我冲她礼貌一笑,没有一点被她的眼泪感动。
哪知道李琴反而还来了精神,哇的一下哭出声来,转而变成嚎啕大哭:
「小丫啊!小丫……妈对不起你啊!妈让你这些年在外面受苦受累,以后妈一定好好补偿你……快要三十岁的人了,连个家室都没有,妈给你找了老家十里八乡最有家世的,以后你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……」
她这一招用得极好。
周围的邻居和吃瓜群众越聚越多,不明就里的他们一个个夸赞李琴心善,更有一知半解地开始谴责王荣。
转而开始有人走上前来劝我。
「小丫,你看看你妈多心疼你,这么好的妈上哪里去找?」
「小丫啊,你看咱们这条街上的棺材铺,哪有女孩子家操持的,你师父都走了这么多年,你守着也够意思了,该嫁人过日子啦!」
「小丫,跟你妈回去吧,大爷是过来人,听我的没错!」
……
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我,一个个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,仿佛他们都是一群在世活佛。
「都吵吵什么?!你们家都不用做生意的?!走走走,都散了!」
我心情有些不悦,驱散了一众邻居,转头看向那个媒婆:
「带着你的人,滚!再不滚,我就报警请你们滚!」
媒婆脸上的假笑顿时收敛,白了我一眼,扭着屁股就走了:
「脾气这么大,怪不得嫁不出去,活该你一辈子烂在这个棺材铺!晦气!」
人流终于散去,只有李琴还一脸委屈地不肯离去。
在虚伪这方面,王洪文真该跟她好好学学。
都到了这个份上,还能死皮赖脸地等在我店门口:
「小丫,别闹小孩子脾气,妈都跟你认错了,跟妈回去,下半辈子妈妈一定好好补偿你……」
我嫌她惹我心烦,转身就进店离去,打算把她一个人晾在街上。
我妈顿时大急,吼道:
「就算你不原谅妈妈,那你也不为你奶奶想想吗?在你小时候,她可是最爱你的,现在她痛失爱子,已经快不行了……」
我双拳紧握。
李琴抓住了我对这人间的最后一丝留恋。
是,我奶奶是除了我师父以外,在这人间给过我最多关爱的人。
我不能眼睁睁地让她这么去死。
李琴啊李琴,你的手段真是高明。
「好,我跟你回去。」
李琴露出得意的笑。
我回屋里收拾东西,钟馗一把拉住我:「小心有诈。」
我一笑:「每天跟你们打交道,我难道还怕死不成?放心。」
只是我没想到……
这一走,我竟然真的没命再回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