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大英博物馆。
像以往每天那样,人头攒动、熙熙攘攘。
明明是白人的地界,可大部分参观的人,却都是黑头发黄皮肤。
稚气未脱的小孩,朝气蓬勃的青年,年逾古稀的老人。
形形色色,不能一概而论。
足有三米高的玻璃展柜前,五六岁的小男孩几步冲过去,指陈列其中的瓷器惊叹。
「妈妈,为什么这些瓷器跟我在故宫博物院看到这么像啊?」
中年女士走上前,摸着小男孩柔软的黑发,眼中水波摇曳。
「孩子,因为这些宝藏,原本就属于我们的国家。」
小男孩懵懂看向妈妈,眼中困惑与不解交织。
「既然是我们的,那为什么会摆在这里?是被他们偷走的吗?他们为什么不还给我们?」
童言无忌。
震耳欲聋。
女士怔怔望着那些在灯光下,显得格外流光溢彩的瓷器。
「我们无时无刻,不在等待着这些宝藏,回归故乡的那一天。」
2
夜半。
落锁前格外寂静的博物馆,此时却喧嚣异常。
「呵!今天晚上不给你们喝趴下了,你们就不知道我们炎黄子孙的厉害!」
33号展厅中的一角。
从画中一跃而出,身披长衫的文人骚客,席地而坐,举杯高唱。
在他面前,是几个从其他展厅偷跑过来的古希腊人俑。
人俑推推搡搡挤在一起,只顾着瑟瑟发抖,却没一个人举杯。
见状,文人骚客扫兴地撇撇嘴:「怂货。」
紧接着。
他又扭头看向不远处,悄无声息地某个角落。
将酒杯「啪」一下搁在地上,文人骚客摇摇晃晃站起身,拖着曳地长衫歪歪扭扭朝着那个角落走去。
越走进,便越听得清角落中传出的啜泣声。
骚客翻个白眼,竖起骨节分明的手,那手径直穿过光可鉴人的玻璃,扯了只圆乎乎的瓷盘出来。
「哭哭哭,大晚上的,嚎什么丧呢?哭得人脑仁儿疼!」
圆乎乎的瓷盘被他一吼,当即哭得更凶了。
骚客无语,直想摔了这破盘子了事,但事到临头,却还是轻手轻脚将它放到了地上。
他盘腿在瓷盘对面坐下,单手撑着下巴,漫不经心道。
「说说吧,又受什么委屈了?」
3
骚客话音才落。
展柜中剩下的瓷器,都开始激动的妄图上蹿下跳。
「铛。」
骚客敲了下玻璃,不耐烦道:「不知道你们这些瓷器一碰就裂,一摔就碎?再敢折腾,我现在就给你们都摔咯!」
此话一出,展柜中的瓷器们瞬间安静如鸡,全部乖巧待在自己的展架上,一动都不敢动了。
见状,骚客稍显满意,这才又接着去「拷问」那圆乎乎的瓷盘。
「说,到底怎么回事。」
瓷盘原地啜泣两声,颤颤巍巍地细声细气道:「今天,我又见到故乡的人了。」
故乡。
骚客沉默下来。
尽管时常听到多愁善感的瓷器说这两个字,可每一次,都会让他心绪翻涌。
他没说话,瓷盘像是没察觉到骚客的复杂情绪,继续说下去。
「那还是个幼崽,我听到他问他妈妈,为什么我们和故宫博物院的那些瓷器那么像,他妈妈说…他妈妈说,因为我们…原本就属于……」
瓷盘抽噎着,逐渐说不出话来。
一团银色月辉流淌进来,像一层薄纱,轻轻笼在骚客和瓷盘身上。
骚客抬眸望向那方窄窄的窗户,忍不住颂道。
「举头望山月,低头…思故乡啊。」
他们原本就同宗同源,如何能够不像?
4
「吼!」
忽的,一声兽吼打破了当下的低迷气氛。
骚客用力眨了下眼睛,若无其事道:「那老东西,最近叫得越来越频繁了,大约是快醒了。」
说着,他抓了抓发丝凌乱的后脑勺,将瓷盘原封不动放回展柜。
「先生……」
瓷盘还是细声细气,骚客静静望着它。
「您说,我们能等来,回家的那一天吗?」
但是这个问题。
别说骚客,就是其余上百万件被收藏在此的文物,都没有一件能答得上来。
骚客动作轻柔地,沉默着将瓷盘摆上展架,未发一言。
可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,却还是停下脚步。
展柜中的所有瓷器,全部静默无声地望向他的背影。
良久。
骚客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。
「总能等到。」
简简单单几个字,却瞬间给所有瓷器注入一针强心剂,让它们登时安下了心来。
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,听着瓷器们已经开始商议,等将来回家后,要怎么跟国家那些瓷器打成一片,要怎么才能显得自己好像从没出过家门。
骚客不由勾了下嘴角。
这群小傻子,还是这么好哄。
5
「连那些小笨蛋都骗,可真有你的。」
拐角。
一道落在阴影中的身影,拦下了正溜达着的骚客。
骚客斜斜瞥去一眼,状似满不在乎。
「不骗怎么办?难道要我听它们哭一晚上?」
阴影中的身影笑了一声。
那笑声虽然疏朗,却又暗含怅然。
笑声落下,隐在阴影中的身影也走了出来,骚客嫌弃的眼神从对方身上一扫而过。
「你一个壁画,成天从墙上下来溜达什么?也不怕回不去了。」
壁画像却只笑吟吟看着他,并且轻轻戳了下他的肺管子。
「你一个水墨画,不也整天在外面溜达?听说,古希腊那些士兵人俑,也被你的酒量吓到了?」
提起这事儿,骚客就气不打一处来。
要不是听说古希腊那群崽子酒量不错,他怎么会找他们来喝酒?
结果一个二个的,酒量不能说差,只能说没有。
害得他这个千杯不醉,没有丝毫用武之地!
眼见骚客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,壁画像却笑得更欢了:「古希腊的不成,你可以再去找古埃及、古罗马,总能找到能陪你喝个尽兴的。」
可他这话刚说完,就见骚客正幽怨望向他,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壁画像瞬间了然,忍笑问道:「都找过了?」
骚客懒得再看他小人得志的样子,翻个白眼就要离开。
谁承想,他想走,对方却不愿放人。
「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?」壁画像收起促狭的笑,意有所指道。
6
骚客故作不知:「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」
壁画像没再说话,只不苟言笑把骚客望住,肃然的气氛在他们之中静静流淌。
最终,还是骚客再受不住,胡乱应了声:「察觉到了察觉到了。」
「从离开故土之时,它就始终处于沉睡之中,距今已经百余年,若它有朝一日醒来,只怕……」
壁画像的话没有说完,但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而喻。
骚客摆摆手,好像很不在意,但眉眼间不经意泄出的一抹厉色,还是让人能够窥得他几分真实。
「醒来如何,继续沉睡又如何?哪怕我们这些从始至终都醒着的,当初被那些贼子掠夺时,又有哪个能反抗得了?」
闻言,壁画像沉默了下来。
骚客自嘲一笑,没再理会壁画像,径直向前走去。
几步后,他身后又猛然响起对方的声音。
「百余年了,你难道不想回家吗?」
骚客脚步凝滞,藏在宽大袖筒中的手指,不受控制地蜷缩着。
静立半晌,他猛地转身看向壁画像。
「不想回家?」
他声音嘶哑而压抑:「谁说我不想回家!可是已经一百多年,一百多年了!我们——」
满腔愤懑地质问,顷刻间戛然而止。
最终,愤懑悄然散去,潇洒不羁的文人骚客,徒留满身颓然,带着哽咽的沙哑嗓音波荡开来。
「我们,还回得去吗?」
7
晨曦的阳光洒落博物馆。
夜里吵闹息壤的大厅,重新恢复安静。
闸门拉起。
新的一天又来开始了。
斜卧画中,衣衫半开的文人骚客,望着在他面前来来往往的游客,好像内心全无波动。
「妈妈!」
清脆的声音,让神游天际的骚客回了神。
他认得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男孩,正是昨天让那些多愁善感的瓷器,哭了半晚上的人。
小男孩扶着栏杆,好像整个人都要扑进玻璃窗中似的。
他那黑色的瞳仁,正一瞬不瞬盯着画中的文人骚客,满眼惊艳。
「妈妈,他怎么不穿好衣服,这样多冷啊!」
中年女士站在他身后,即便只面对一幅画,也还是为孩子的童言童语向话中骚客小声道歉。
小孩子拉住妈妈的手,继续往前探去。
骚客百无聊赖倚在粗大的树干上,要不是怕吓到人,他恨不能当场痛饮三百杯。
「妈妈,」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,仰头望向妈妈,眼中满是疑惑:「为什么我觉得,画里的这个人,好像很难过啊?」
无论画外的母亲,还是画中的骚客。
都被小男孩一句话,彻底钉在了原地。
女士蹲下来,将说出惊人之言的孩子紧紧搂在怀中,唯恐让儿子看到自己发红的眼圈。
画中的骚客望着这对母子,心中同样百感交集。
他以为。
自己一直以来都隐藏得很好。
8
等待巨龙复苏的日子,像此前每天那样平淡枯燥。
那对让骚客印象深刻的母子,也好像很久没来过这个博物馆。
但不知道怎么回事。
最近来博物馆的华夏人越来越多了。
他们在华夏文物前驻足良久、流连忘返。
不是某一件,或者某一种。
而是他们所能见到的每一件。
夜晚。
尽管没有可以宣扬。
但巨龙苏醒的消息,不仅被展出的文物,就连那些自从来了这大洋彼岸,就始终未得见天日的华夏文物,也全部都知晓了。
值得一提的是,有其他国家的文物也过来数次探望,毕竟华夏的如果能回家,他们也能……
「华夏那条龙真能带飞那些文物?」
「绝对不可能!华夏文物足足两万三千多件,别说区区一条龙,就算再来十条白条也带不走!」
「华夏古老而神秘,龙从古至今都是他们的图腾,也许呢。」
「别的不说,虽然华夏龙比起我们的狮身人面像还差点儿意思,但也比欧美龙漂亮多了。」
「我见识少你可别骗我,你们那狮身人面像,充其量就是不丑而已。」
9
12月25日,晚上23:00。
这个国家正在举国欢庆圣诞节的到来。
大英博物馆。
与冰天雪地的室外不同,因为总算等到归家之期。
33号展厅,33号展厅乙馆,95号展厅,以及常年尘封于仓库的所有文物。
一件不差,全部齐聚面积最大的33号展厅。
展厅内虽然安静。
但气氛却异常热烈。
庞大的金色巨龙盘踞于展厅中央,密密麻麻的各色文物齐聚在他身边。
没有谁开口说话,他们只静静仰首望着神情严肃的巨龙。
「善。」
雄浑低吟响起,巨龙吞吐吸纳间,展厅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。
除了华夏文物,别国任何一个文物,都不被允许在今天踏足33号展厅。
他们只能趴在门外,羡慕嫉妒地看着厅内发生的一切。
骚客像往常一样。
站在热闹的最边缘,纵使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。
他仍旧不敢相信,被困异乡百余年的文物们,此时此刻,真的可以回家了。
「女史箴图、玉琮、青花云龙纹梅瓶、绿釉陶望楼、砂岩观音菩萨立像、青铜鸮形卣、鎏金银牛首车饰、引路菩萨图、漆鞘铁刃汉剑、锁子锦仪式用甲胄、铜铸真武像……」
向来沉稳淡然的骚客,一个一个按照名单点名,似是悲鸣般念出那些被困于此间博物馆的文物的名字,字字泣血。
10
「咔。」
静谧的大厅中,细微的响动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注目。
「咔啦啦啦。」
「咚。」
「哗……」
此起彼伏的声音。
在满室寂静中接连响起。
「诸位,可准备好了?」
雄浑而低沉的话音,陡然落入其间。
满室漆黑中,一条金黄巨龙在夜色中若隐若现。
「吾等,该归乡了。」
站在巨龙头顶,骚客一手扶着龙角,一手紧握剑柄:「此处距离我们的故乡有数万里之遥,且需跨越山海,你,当真做得到?」
巨龙阔然一笑,清越龙吟荡人心神。
「鲲鹏尚可扶摇直上九万里,吾乃真龙,岂有不可之理!」
龙尾摆动,巨龙径直冲天而起。
两万三千余件从华夏被掠夺而来的文物,攀附在黄金真龙巨大的真身上,虽他一道扶摇直上。
「啪!」
穹顶被撞碎,无数块玻璃碎片直坠而下,发出巨大声响。
夜班保安问询赶来。
可除了满地狼藉,与汹涌而入的风雪。
整个33号展厅,再空无一物。
保安捂着帽子仰头望去,鹅毛大雪中,他依稀看到东方巨龙的身影,在夜空中若隐若现。
惊恐之下,保安瘫坐在地,口中循环重复。
「Jesus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