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医生说我有很严重的精神病。
我眼前总是笼罩着一片白蒙蒙的雾。
这十几年我的灵魂似乎一直都被困在这片充满雾气的森林里。
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那副躯壳,像一摊没有意识的烂肉。
突然周围传来女人带着哭腔的责骂,还混着男人的低语。
女人哭着说:“他们怎么能这样子对磊磊!他们怎么能逼磊磊吃粪便!这群连畜生都不如的坏种,姐夫你想想办法啊!”
磊磊?
磊磊怎么了!
磊磊被欺负了?
我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,我对上了一个女人闪着泪光的眼睛。
她身上裹着一件发黄又不合身的秋衣,她一边抱着我一边对那个蹲在地上的男人说:“姐夫!有他们这样欺负人的吗!咱家是穷,可穷人就不配有尊严了吗!”
我想起来了。
她是我弟弟的老婆,我的弟媳,磊磊的舅妈。
地上蹲着抽烟的男人是我老公。
他拍了拍外套上的灰土,他手指间夹着一根已经燃尽了的烟。
就在火星子慢慢的要熄灭下去时,他猛地抽了一口,他压抑着怒气说道:“报警!咱报警!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,一定要报警的!”
我身旁的小矮桌上放着一个屏幕碎裂的手机,正放着一个视频。
里面传出一些嘻嘻哈哈的笑声和痛苦的求饶声。
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是我的儿子磊磊。
他手里捧着一块黑褐色的不明物体。
儿子的脸上满是破碎的泪水。
他哀求的说:“求求你们了,不要这样,你们让我做别的行吗?我真的吃不下去,求求你们了...”
2
儿子哭着摇头,不断的哀求放过他。
他卑微到尘埃里的求饶声丝毫没有唤起施暴者的同情和怜悯,反而变本加厉。
周围不断的响起戏谑的起哄声:
“吃了!你吃啊!用牙咬着吃!”
“咽了啊!”
“磨磨唧唧的,快点啊!用不用我们像上次那样帮你!”
儿子一听,眼中的哀求立刻变成了惊恐。
他绝望的闭起眼睛,麻木的往嘴巴里塞着粪便。
一下又一下,纵使他止不住的在干呕,但他却不敢停下。
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哄堂大笑。
拍视频的人笑得特别开心,就连举着手机的手都在颤抖。
镜头晃来晃去,最终在他们的笑声中戛然而止。
我紧紧的捂着嘴巴,喉咙里想要冲出的尖叫不知怎么却通通变成了沉默。
我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,泪水决堤而出。
脑袋已经停止了思考。
弟媳见到我情况不对,先一步捂上了我的眼睛,然后关掉了视频。
弟媳小声叹气:“这不会刺激到姐吧,姐刚开始吃药治疗的挺好,谁知道后来越来越严重了,厄运真是偏偏来找苦命人...”
弟媳说着说着又开始小声啜泣。
我默默地拉开她的手,我哭着问:“磊磊怎么了?是什么人欺负磊磊?他们为什么要欺负?”
弟媳和老公一脸错愕的看着我。
弟媳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,又惊又喜的说:“姐!你现在有意识了?居然能说话了!”
我点点头。
弟媳一开始还不愿意告诉我磊磊的事情,但在我再三追问下,她还是说了实情。
她并没有说得太详细。
她生怕再给我带来什么刺激,让我的病更加严重。
她说磊磊被校园霸凌了。
那群施暴者是磊磊的同班同学,听说是因为磊磊家境不好,家里穷,平常在班上也沉默寡言,不像平常孩子那样活泼。
这就成为了他们施暴的理由。
他们讥讽磊磊有一个蹬三轮卖菜的瘸子爸爸,有一个精神病整天疯疯癫癫的妈妈。
磊磊不知所措,他一次又一次的隐忍和退让,让施暴者更加变本加厉。
他们会在学校里堵磊磊,向磊磊要钱,或是无缘无故的对着磊磊拳打脚踢,再或是这次逼着磊磊吃粪便。
我难以理解为什么十几岁的小孩会这么的恶毒和狠戾。
或者我又可以理解了。
因为他们的坏,就是单纯到骨子里的坏,不需要任何理由,没有一丝怜悯和同情心的坏。
我晃晃悠悠的站起身,径直冲去柴房拾起那把生了锈的柴刀。
我不顾一切向着门外冲去。
3
老公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。
我挥舞着四肢挣扎。
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门口的光亮,我的喉咙不受控制的发出像困兽一般的嘶吼。
为什么要拦着我!
一个母亲,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被欺凌。
老公一把夺下我手中的柴刀,然后奋力的丢出去几米远。
老公耐心的安慰声在我耳边响起,他说:“爱兰,爱兰,好了!没有事了,我这就去报警,咱们用警察和法律讨回公道,你别激动好吗!”
他后面的声音我已经听不清。
回荡在我耳边的是那群施暴者放肆又张狂的大笑。
触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。
弟媳慌慌张张的从屋里跑了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药瓶,她抖着手倒出来几颗药,然后塞进了我嘴里。
做完这一切后,他们就把我捆在了床上。
我的手和脚都缠上了束缚带。
我瞪着眼睛盯着水泥的天花板。
过了一会,药效上来。
我的脑袋也清醒了许多。
我用牙咬着解开束缚带,然后轻手轻脚去了儿子的屋。
儿子仰面躺在床上,他目光空洞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我抹了抹眼泪,小声地叫他的名字:“磊磊?磊磊你看看妈妈...”
他听到声音,扭过头疑惑地看着我。
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。
我蹲在床头,摸着他的小脸说:“磊磊我是妈妈啊,你不认识妈妈了吗?”
他抿着嘴一言不发。
他卷起的袖口里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,有的已经结痂,有的还在往外渗血。
我捂着嘴呜咽。
我刚要翻他的袖子,他突然惊恐的大叫起来,然后挥舞着手脚奋力挣扎。
他捂着耳朵,止不住地尖叫着说:“别过来!别过来!我知道错了!求求你们!我再也不敢了!”
他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我不敢再待,连忙出了门。
老公推出来三轮车,正要带着弟媳去警察局报警的时候。
我连忙扒着三轮车说我也要去。
4
老公和弟媳面面相觑然后面露难色。
我再三保证我不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。
他们却一点儿也不相信我的话。
最后他们看着我乖乖地吃了药,然后用绳子缠上了我的一只手腕,绳子的另一端缠着老公的手腕。
他们带着我一起去了警局。
弟媳拿出视频,对着警察说:“麻烦你们快点把这几个坏种抓了!关到监狱里去!求求你们!”
警察皱着眉毛看了一会视频,最后敷衍的说:“嗯知道了,我们会立案调查的,你们回去等消息吧。”
老公和弟媳还要再说些什么,却被警察打断,然后请出了警局。
过了三天,警局来了消息,说事情有了进展让我们去一趟。
警察冲我们指了指一扇门,他说:“那几个孩子和家长都来了,你们先去见一见,能和解就和解,一点小事不要耽误警力。”
我立刻说:“这有什么可见的?直接把他们抓起来!我们是不会原谅他们的...”
弟媳也在一旁气愤的附和我:“我们不想见!我们也不和解!”
谁知警察推着我们,硬是把我们三个推进了门。
我们刚进去,门就嘭的一声被关上了。
里面坐着三个孩子,和那三个孩子的父母。
那三个孩子见到我们,就对着我们吐口水,讲脏话。
其中一个孩子冲我比了个鬼脸:“看呀看呀傻子的爸妈来了!一家子都是傻子,你们也想像王磊那样吃翔吗?”
剩下两个孩子立刻捂着肚子笑了起来。
弟媳涨红了脸刚要骂却被老公拦了下来。
老公说别生气,别和孩子计较。
他虽然这样说,可他却攥紧了拳头,后脖颈上的青筋暴起。
旁边穿着时髦的女人,不轻不重的拍了那个孩子一下,她微恼的斥责:“阳阳!不许没礼貌!妈妈是怎么教你的!”
阳阳呸呸呸了几声然后坐了下来。
那女人睨了我们一眼,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:“说吧,你们想要多少钱?你们这种穷人我可是见得多了,报警无非就是想要讹钱吗?”
她嗤笑着:“穷人都是这样,孩子们一点稀松平常的小打小闹就夸大事实,说什么校园霸凌。”
旁边的两个家长立刻附和起来。
“就是,一点小事就要闹到警察局,要不说我就不爱和穷人打交道呢,见识短屁事多!”
“我家的孩子乖的很,一个巴掌拍不响,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儿子先惹了我们家孩子不高兴?”
5
弟媳刚要发作就被老公拦了下来。
老公咬着牙克制的说:“我们不要钱,请你对我们尊重一点,我们既然报警了,就一定会奉陪到底,我们一定要让你儿子们坐牢的!”
那女人听到老公的话,更加嗤之以鼻。
他们变着法的羞辱着我们,话里话外满是嘲讽。
老公梗着脖子,却不知道怎么讥讽回去,他只能来来回回重复着让他们坐牢之类的话。
老公带着我们要走时,那个叫阳阳的小孩突然窜到我面前。
他戏谑的说:“视频是我传到网上的,我就是想让大家一起欣赏一下那个傻子的样子,居然会有人吃翔哎!”
他又满不在乎的说:“坐牢?我根本不怕!我妈妈有钱有势根本就不会让我坐牢!只有你们这群穷鬼才会坐牢!”
面对他嚣张的挑衅,满腔的怒火直接烧到了我的天灵盖。
我正要扬起手时,老公见情况不对,把我连推带拽的拉了出来。
烈日高照,我站在警察局门口就是不肯走。
老公无奈的说:“爱兰...咱们得懂法,咱们得遵守法律,人家网上都说了,要讨回公道得合法。”
他又说:“这么多证据,咱们相信警察,只要咱们不和解,他们就一定得坐牢的!我和你保证,爱兰!”
老公目光坚定,然后一瘸一拐的拉着我上三轮车。
旁边锃光瓦亮的小轿车嗡嗡叫了两声,那个女人拉着阳阳从警察局走了出来。
他们拉开车门钻进了车里。
玻璃窗突然被摇了下来,那女人用食指勾下墨镜,对着老公说:“坐牢?我告诉你,我儿子就算把你儿子杀了也不用坐牢,一个贱种死就死了!”
她说完就扬长而去。
车轱辘卷起的黄沙扬在我脸上,粗糙的砂砾吸进鼻腔。
心肝脾胃连着肺都一起跟着疼。
6
老公把希望寄托在警局。
他希望警察会还给我们一个公道。
可等了一个礼拜,警局那边都没有动静。
期间老公去了好几次,都被警察赶了出来,警察让我们老实在家里等消息,别有事没事就来警局找他们麻烦。
可是我们并没有去找他们麻烦。
如果赔笑着问他们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也算找他们麻烦的话。
那我们或许真的是找他们麻烦了。
弟媳年轻,比我和老公更有主意。
她说现在大家都玩网络,只要网上有更多的人为磊磊发声,警察们肯定会加快速度调查的。
她注册了一个账号。
她会在上面发一些视频,呼吁大家帮帮忙。
随着事情的发酵,网上对霸凌者的声讨越来越大。
有好心人打来了一笔钱,说是先带孩子去心理治疗。
弟媳给我和老公看着视频下网友们的评论。
大家都在支持,挺我们。
老公头一次红了眼眶。
老公是个再怎么难都不会掉眼泪的人。
他小学没毕业就去工地上打工,照顾重病的母亲。
后来娶了家里稍微富裕些的我,日子才好过起来。
可我父母出了车祸去世,对我的打击太大,从此就开始精神不太正常。
为了给我治病,老公开始没日没夜的打工,别人不愿意干的重活累活,他都愿意揽下来。
磊磊四岁的时候,老公在工地上摔断了腿。
安全绳断了,他从高高的台子上摔了下来。
工地私了,赔了他好大一笔钱。
后来他就每天骑上三轮车去高档小区附近卖菜,卖南瓜,卖玉米。
他告诉我,有钱人吃着讲究,现在更喜欢这种什么自家种的有机菜。
所以我吃的每一颗药,都是用他的血换来的。
我很讨厌吃药。
我不想喝他的血。
每次我想自杀,不想再拖累他,他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爱兰,告诉我有他在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是他一直在保护着我们的家。
7
晚上十点半,老公接到了警局的电话。
距离我们报警已经过去了半个月。
老公对着电话说:“嗯!嗯!好!我明白了,我现在就过去签字!”
老公兴冲冲的从床上爬起来,抓起衣服往身上套。
弟媳不放心,要跟着老公一起去。
弟媳说:“怎么现在才让你去签什么立案调查书,不是早都立案了吗?姐夫,你不识字,我跟着你去看看!”
老公点点头。
我们一起去了警察局。
可我和弟媳都被警察拦在了外面。
他们说我有精神病,只能让孩子的父亲进去签字。
老公进去之后,在里面呆了很久。
直到凌晨两点半才出来。
弟媳一见老公,连忙站起来问:“姐夫,那什么书你拿到了吗?”
老公两手空空,摇着头说了声没。
他说:“我认得几个字,上面写着和什么书,好像不是他们说的那个,我觉得古怪不想签,可他们逼着我签,我不签就不让我走...”
他又说:“刚开始他们轮着劝我,说签了就有钱拿,可以给娃看病,我说我不要钱,他们就骂我不识好歹,我实在没办法...”
弟媳一听崩溃了,她晃着老公的肩膀问:“不会是和解书吧!你说他们逼着你签了和解书?”
老公手足无措,一听到自己可能签了和解书,就咬牙切齿的捶着自己胸口。
他猛扇自己巴掌,黑黢黢的脸颊被他抽的通红,他说:“怪我!都怪我!是我不争气!是我不认得几个字!”
弟媳哭着拦他。
弟媳安慰着说:“没事,姐夫,不怪你,是他们逼着你签字,不怪你,可就算是和解书,你也应该拿到一份的呀!”
本来一式三份的和解书,我们一直都没拿到。
还是后来弟媳去警察局找所长好说歹说才要了回来。
弟媳有些无力,她拿着那薄薄的几张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
上面写着会赔给我们四万块钱。
他们用四万块就轻易买到了可以践踏我孩子尊严的资格。
8
小轿车停在我们家门口。
车窗缓缓摇下,是那个女人来了。
她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孔雀,来炫耀自己通天的好手段,来打我们这群坚定的以为她儿子能坐牢的乡下人的脸。
她连车都不愿意下,勾了勾手指把老公像叫狗一样叫了过去。
她说:“钱拿到了?告诉你家那个贱种一声,以后别为难我家孩子,还有你们,拿了钱就老实点。”
又像警告,又像威胁。
隔着车玻璃,老公不知所措。
弟媳忍无可忍,在一旁破口大骂:“贱人!你家孩子和你一样都是坏种!怎么没烂到娘胎里,非要生下来恶心别人...”
那女人一听变了脸色,立刻推开车门怒气冲冲地冲着弟媳走了过去。
她不由分说扬起手来就给了弟媳一巴掌。
弟媳想要还击,却被老公拦了下来。
老公小声劝着弟媳:“不能还手,不能还手,打人是犯法的,会坐牢的...”
弟媳紧紧咬着嘴唇,硬是吃下了这个哑巴亏。
那女人调笑的看着弟媳,然后自顾自的走进了屋里去。
我看她要往磊磊的那个屋子走,我不顾一切地想冲上去拦她。
可我还是晚了一步。
她大声地对着磊磊说:“你就是那个吃翔的傻子?你要怪就怪你爸妈都是没种的废物,连累你一起,你都是活该!”
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然后响起磊磊撕心裂肺的尖叫声。
那悲鸣的声音刺痛着我的鼓膜。
老公就在这场沉默中爆发了。
他先我一步,抓起搬砖叩在了那个还在嬉笑着的女人头上。
9
正义就在这种时候讽刺的降临了。
老公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带走了。
那女人只是受了点皮外伤,外加一点点可有可无的脑震荡。
她声称自己差点被打死。
弟媳在院子里哭了不知道多久。
她做饭时会掉眼泪,掰玉米时也会掉眼泪,唯独和我,和磊磊说话时才会努力绷着自己,不让自己哭出来。
她说好心人过几天就会来带走磊磊,带磊磊去看病治疗。
她还说那人认是很专业的心理医生,一定会让磊磊好起来的。
我开始和弟媳一起骑着三轮车买菜。
弟媳把车停在了一个高档小区门口,她学着老公的样子大声吆喝。
正值下班的时间,周围陆陆续续有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人来买菜。
突然一个一闪而过的背影吸引了我的目光。
是那个欺负我儿子的阳阳。
他正背着书包和两个小孩往小区里走。
他路过我们时,缓缓停下了脚步。
他看着我笑道:“哟,傻子爸进去了,现在傻子妈出来卖菜啦?你们还敢来?”
他又说道:“你们一家不是只吃翔吗?还会吃饭的呀。”
我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挑衅的话。
他一点一点说着关于磊磊的事情。
他们欺负磊磊就是因为老公在他们小区门口卖菜。
磊磊被他们按在厕所里的时候,还哭着和他们道歉,哭着说下次不敢了。
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还要上来砸我们的三轮车。
弟媳涨红了脸让他们滚。
她扬起车上的南瓜就要往他们身上砸,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,默默放下了手里的南瓜。
那群孩子便嬉皮笑脸的跑走了。
弟媳每天还会坚持不懈的网上更新视频,可这件事却像石头落入水里一样,先是激起了水花,然后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我有时候会偷偷翻看着下面的评论。
其中有一条说:
“孩子母亲不是精神病吗?让他们以牙还牙,以眼还眼,施暴者有时不光要接受法律的制裁,他们以怎样的方式被原谅,是受害者说了算的...”
我加上了这个人的联系方式。
他说,像我这种完全无法控制自主行为的人,是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。
他还说,我想让他们怎么样,他们就要怎么样。
等他说完之后,我就删除了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