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被租回来的典妻,夫人从来不许我上桌吃饭,吃剩的都是直接倒泔水桶。
“这桶赏你了,下贱胚子就应该配这种恶心东西!”
我吃着热乎的米饭,软腻的肥肉,对夫人感激涕零。
夫人像是看到什么恶心玩意儿,往桶里啐了一口,“果然是下贱胚子,这么脏都吃得下!”
脏?
不脏的,这泔水桶我每天都洗。
更脏的,是那些刚埋进土里,就被人挖出来吃的尸体。
1.
我刚从外面回来,夫人就丢来一堆脏衣服。
“懒蹄子,让你送个东西去这么久,跑哪儿偷懒了?”
夫人掐着我的胳膊,疼得我整个人都在抖。
但我不敢躲。
躲了,会遭更多罪。
等夫人解气了,她才踹了我一脚,“还不滚去干活!”
我每天都要干很多活,洗衣做饭扫地,还要为老爷生儿育女。
其实,赵贵全是员外郎府上的管家,夫人是员外郎府上的厨娘,他们都是员外郎家的仆人。
下人当久了,自然想当一当人上人。
我很有眼力见的叫他们“老爷夫人”,做事也勤快,因为我想活着,因为我是典妻。
我是被丈夫三两银子租给老爷,要为他生个儿子才能回去的典妻。
2.
我也不知道典妻这个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。
我只知道,如果不走上典妻这条路,王汉活不下去,我活不下去,孩子也活不下去。
王汉是我丈夫,他原本在码头干活,但在一次搬货时被掉落的货物砸中。
我们花光所有积蓄保住他的命,但他伤了腿,后续治疗需要银子。
孩子病了,发高烧说胡话,也需要银子,一家三口还要吃。
我想找个活计,可谁也不愿意要一个女子。
他们说:“女人就该在家洗衣做饭,相夫教子,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女人都是不知羞耻的。”
我其实不懂,靠自己的双手生活,为什么是不知羞耻?
走投无路下,有人向我们介绍了员外郎府上的赵贵全。
赵贵全和夫人成亲十年都没有孩子,算命的说他命中犯煞,需要找一个八字旺他的女人生儿子才能破煞,才能保证他福寿延绵,大富大贵。
而我,就是那个八字旺他的女人。
所以,他让中间人找上王汉,提出典妻。
多可笑,我的生辰八字能让人大富大贵,我自己却为了求生痛苦挣扎近十年…
中间人上门那天,我就抱着孩子站在角落。
王汉还趴在床上,一会儿谄媚讨好,一会儿痛哭卖惨,跟中间人讨价还价许久,最终以三两银子的价钱把我典借出去。
三年为期,我要给赵贵全洗衣做饭,生儿育女,若我没能在三年内生个儿子,契书就可以无条件延迟。
一百零四个字的契书,字字与我相关,连中间人的名字都有,却没有我李秋萍的名字。
那一刻,我想起了爹娘带着我和阿兄去镇上卖牛的场景。
爹娘和买家讨价还价的时候,它就被拴在门口看着。
被中间人带走那天,王汉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,抱着孩子在门口送我。
四年了,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,“秋萍,是我对不起你…”
我不怪王汉,毕竟这是我们商量过后唯一的选择。
这世道太乱,所有人都在挣扎求生。
我也是,我比任何人都想活着,拼了命的想,因为我这条命不仅是我自己的,因为我想孩子也能活。
进了赵家,我每天洗衣做饭打扫,伺候夫人洗脚,伺候老爷睡觉,日子过得好像一天比一天煎熬。
但煎熬的日子里,也会有希望透进来。
知道我不识字,王汉就专门托人悄悄给我传话。
他说,孩子病好了,还是个活蹦乱跳的皮猴子,就是每天晚上都会哭着找娘。
他说,他已经能下床了,虽然腿瘸了,但他还有手,能干活,问我能不能别嫌弃他?
他说,他在学着攒钱,他想把现在住的破屋子买下来,再买点家具,作为咱们一家三口的家。
他说,他和孩子都在等我回来…
我想着王汉说的家,盼着早点给老爷生个儿子,盼着早点回去一家团聚。
我以这样的幻想支撑自己盼了一年多,没盼来孩子,却盼来一场变故。
3.
那天,夫人让我去员外郎府上给老爷送东西。
那是我第一次到员外郎府上。
气派的房子又大又干净,像是说书人讲的仙宫。
但仙宫里走出来的不是仙人,而是两个披着胖人皮的恶魔。
那是我第一次在老爷脸上看到谄媚讨好的表情,一向喜欢背着手高昂下巴的他,此时正弯着腰恭敬的叫另一个人“老爷”。
那个人长得白白胖胖,穿着很漂亮的棉衣,手上还捧着热乎乎的汤婆子。
他好像看到了我,快步走来。
“你是?”
我下意识想躲。
他的眼神,像是要把我生吞一样。
老爷开了口:“回老爷,这是小的新租回来的仆人。”
“多大了?”
“十九。”
那个人突然抬手提起我的下巴,“十九岁了,还长着一张小孩的脸…”
我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离开的,我只记得那个人放在我下巴上的手,冷到了骨头里。
很多人都说我长得显小,一张圆脸像个小孩,但从来没有哪个人说这句话时,会让我这么害怕,这么不安。
我浑浑噩噩的回去,刚进门,夫人就丢来一堆脏衣服。
“懒蹄子,让你送个东西去这么久,跑哪儿偷懒了?”
夫人掐着我的胳膊,疼得我整个人都在抖。
我的手臂有很多淤青,看着很吓人,但老爷不在意,夫人不在意,我也不在意。
我唯一想要的只是活着,其他的,什么都可以不在意。
可我没想到有一天,夫人会拿来活血化瘀的膏药,亲手给我涂上。
“女人的肌肤可是最娇贵的东西,看看你这手臂哟!”
夫人好像忘了这些都是她掐出来的,神情和语气满是心疼。
我下意识跳开,诚惶诚恐的跪下,“夫人恕罪,我知道错了,我再也不敢了。”
在吃人的世道中挣扎求生这么多年,我深知没人会无缘无故变好,夫人更不会。
我回想自己最近的行为,努力想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。
可我什么也不知道。
夫人亲自把我扶起来,还送了我漂亮的衣服和首饰。
“女人嘛,就得好好打扮自己。”
我忐忑不安的任由她梳妆打扮,换上漂亮靓眼的衣服。
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好看。
粉色的裙子像朵花一样,头发盘成福娃似的两个丸子,上面挂着两个红丝带,配上我的圆脸,越发像个小孩。
夫人满意的看着我,“你还真是好福气,让你去给老爷送了一次东西就被员外郎看上,要是能讨得员外郎欢心,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!”
我不认字,也不聪明,可我不傻。
我很快就明白了夫人的意思,急忙跪在地上认错求饶,脸上是胭脂水粉都盖不住的苍白。
刚才还和善的夫人变了脸,骂我不识好歹,说我愚蠢至极。
她无视我的挣扎,把我捆着送去员外郎府上。
那是我第一次睡在这么大这么软和的床上,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活人的手会这么冷,比死了很久的尸体还冷。
我也是第一次知道,原来人没有在饿极了的情况下,也能这么恶。
我哭着求饶,可员外郎还是拿出了他的小刀、鞭子、蜡烛…
我越挣扎反抗,他越兴奋用力。
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。
我只是想要活着,不求大富大贵,不求吃饱穿暖,为什么这么难!
爹,娘,阿兄…
这人间太苦,我再也不想来了…
4.
我没能死掉。
我还活着,生不如死的活着。
隔三差五,夫人就会给我穿上好看的衣服,化上好看的妆容,把我捆着送到员外郎府上。
我的挣扎求饶,成了他们兴奋的催化剂。
我无数次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死在那天,以至于现在痛苦到想死,却没有死的决心。
我怕死。
这世上很多人都怕死,我只是万千俗人中的一个而已。
所以,我逃了。
我故意干活到很晚,趁老爷夫人睡下,偷偷从后门跑了。
我往家的方向跑。
王汉攒了银子,我们一家可以逃离这里,不管去哪儿都好。
但我没料到我会碰上夜里巡逻的官兵,更没想到这些官兵会这么负责。
我用这辈子最大的自控力,没让自己慌乱的转头逃跑,可这些官兵却怀疑我是女子救助会的人,要查我的户籍。
女子救助会是一个存在了很多年的组织,听说全由女子组成,专门宣扬一些邪魔歪道的东西,使很多家庭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。
朝廷抓到女子救助会的人,是会问斩的。
而我的户籍,在赵贵全手上…
在被问斩处死和回赵家之间,我选择了后者。
那晚,我差点被夫人打死。
还活着,是因为员外郎还没玩腻。
我逃不了。
没有户籍,我连城门都出不去。
我绝望了。
可生活啊,就喜欢把人逼到绝境,再给点希望撑着。
员外郎厌弃我了。
我不用再穿那些好看的衣服首饰,夫人也不用再给我好脸色,我只需要盼着早点给老爷生个儿子。
一切好像和之前没什么两样,但又有些不一样。
夫人总骂我是不要脸的下贱胚子,说我恶心,说我脏,连剩饭也不给我吃。
她把剩饭全部倒泔水桶,说我只配吃这个。
我很感激夫人。
之前吃剩饭的时候,她从来不准我吃肉,连肉汤都没有。
但现在我不仅能吃到热乎的白饭,还能吃到软腻的肥肉,甚至偶尔还有烤好的鸡架、炖烂的牛肉。
夫人看我吃得这么香,脸色难看的往泔水桶啐了一口:“果然是下贱胚子,这么脏都吃得下!”
脏?
不脏的,这泔水桶我每天都洗。
更脏的,是那些刚埋进土里,就被人挖出来吃的尸体。
久远的记忆在某一刻突然变得清晰,我没忍住趴在泔水桶旁边吐了起来。
夫人急忙跳开,满脸嫌弃,“你最近怎么老是吐…李秋萍,你不会是怀了吧?”
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。
她自掏腰包,亲自替我找来大夫。
我确实怀了,一个多月了。
这是好消息,我很高兴,可夫人和老爷却脸色难看。
“一个多月前…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。她给咱们家生的第一个孩子,可是要保证赵家福寿延绵,大富大贵的。”
一句话,定了孩子的去留。
我求老爷夫人高抬贵手,我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,但最后还是被他们押着灌了一碗药。
为了保证孩子能流干净,他们用了猛药。
孩子没了,我也大出血被送去医馆,以后再也不能怀孕。
得知这个消息,夫人的脸色很难看,嫌我没用,老爷说我晦气,耽误了他的大事。
我明明什么都没做,为什么成了唯一的罪人?
或许老天开眼,老爷撕了典妻契书,让我滚,夫人说我脏,也不要我还那三两银子。
我终于解脱了!
我拖着刚小产的身子,一步一挪的走回自己的家。
大街上人来人往,所有人都在为生活奔波,为活着奔波。
偶尔有几个女子的声音在大街上显得很突兀:“谁说女子不如男,妇女也能顶半边天!”
“女子不该是男人的附属品,女子也有人权,也能独立自主。”
“拒绝重男轻女,打倒封建主义思想!”
“…”
惊世骇俗的言论吸引了很多人,但我只想回家。
我想告诉孩子,娘很想很想他,我想告诉王汉,我们一家终于能过简简单单的安稳日子。
可当我忍着坠痛的小腹穿过人群,欢天喜地推开家门,看到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