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夫君成婚八年,他却亲手把我送进贞女堂。
传说,从里面出来的女子,贤良淑德,堪为大妇典范。
出来后,我不再去学堂教书,不再与他为纳妾一事争吵。
顾少成却疯了,他打翻我手捧的洗脚水,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半分像从前。
“从前?夫君在说什么?是梦蝶哪里惹你不高兴了?”
我惶恐地跪下请罪。
可,是他亲手杀死了从前的庄梦蝶呀……
1
站在贞女堂前的一刻,我还不敢相信看见的一切。
“夫君,你就这样不信我?”我看着他,眼前人却不似旧时人。
我和顾少成成婚八年,琴瑟和鸣。
就因为他表妹一句话,他就将我带到了贞女堂。
“庄梦蝶,你实在太过骄纵,听话,去好好学习,只要你学乖,我就会来接你。”
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?”
看着少女款摆的腰肢,我几近崩溃地质问他。
这是驯养女子的地方啊!
什么需要驯养?是狗,是骡子,是牲畜!但绝对不是人!
他留给我的,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。
“快点进去!”
教司狠狠推了我一把。
“放肆!”我瞪圆了眼睛,试图喝退他们。
但被关进这里的,早就没了人权。
我倔强过,反抗过。
一次次被打吐血,一次次被嘞到晕厥。
渐渐地,我不再反抗。
他说,只要我听话,就会来接我出去。
“女德无极,妇怨无终……”
我对着面前的教室,露出清澈又麻木的笑容。
就好像一朵,被嵌入玻璃中的干花,不生不败,永远凋零。
2
被扶出小屋时,我已适应不了外面的阳光。
顾少成站在阳光下等我,我穿着寻常女子的服饰,小步挪了过去。
“梦蝶,你真美。”他看着我笑得很满意。
我就像被制作好的物件,垂首站在他面前,款款行礼:“多谢夫君夸奖。”
他脸上笑容骤然减少。
我害怕地后退一小步,浑身发抖。
旁边的教司同他耳语片刻。
他伸出手扶我上车。
我小心翼翼搭着他的手,踩着脚蹬,踩上蹬车的阶梯,最后踩在马车上,弯着身子,慢慢退进去,坐好之后,便不再动作。
“梦蝶,你以前都是一步跨上马车,笑着催促我快上来的。”他皱起眉头。
我尽力把自己缩进角落里,露出清澈又麻木的笑容:“是吗?”
那个大步上车,快意的女子是谁?
那个身着明艳衣裙,笑容璀璨的女子又是谁?
是我吗?
3
没嫁给顾少成之前,我活的很幸福。
虽然娘亲早逝,但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,对我爱如珍宝。
爹爹请了夫子教我读书,读和男子一样的书。
夫子家也有个女儿,很是离经叛道,但我喜欢她。
她给我讲民主,讲自由,讲女子也不应困在高墙之内,她给我描述了另一个世界,还教了我一种,我从未见过的文字,读起来很是有趣。
年少时,总会做一些荒唐的事。
爹爹是苏州巡盐御史,所有人都给他三分薄面。
我和夫子家的女儿一商量,干脆扯开了爹爹的虎皮,开起了女子学堂。
女子学堂不收束脩,很多女孩即便挨打,也要偷偷溜出来听课。
以前没人说过,女子也可以拥有自由,可一旦知道了,又有谁能舍弃这比生命还可贵的自由?
为了不让她们被家中发现,我特意请了会女书的嬷嬷。
小小的女子学堂,也被我们折腾出了名声。
三年期满,爹爹要回京述职,我也要跟着上京。
临走时,我给夫子的女儿留下了大把的银子,希望她能继续传播她的思想。
她跟我说过,星星之火可以燎原,我想给女子种下自由的火种。
回京路上,爹爹反复叮嘱我,京都不同苏州,我要收敛性子。
但一到京城,皇上就亲自召见了我,大殿之上,他称我为奇女子,甚至对我言论大加赞赏。
那时我沾沾自喜,完全没看见爹爹汗透衣衫。
簪花宴上,我又遇见了城南王之子,他竟然也听过苏州女学堂,他还能讲出对民主,对女子自强的理解,他列举出古今无数奇女子,与国家危难之时力挽狂澜。
我自喜遇见了除夫子女儿外,第二个知音,我悄悄给他讲了,夫子女儿给我讲过的,另一个世界。
男女平等,婚恋自由,女子也可以在街上肆意行走,为官做商。
他兴奋地听着,兴致高处还要记下来,回去细细揣摩。
那时他说,虽然他不能推及朝廷,可日后若能镇守一方,哪怕一乡一县,他也可努力,改一乡一县之风气。
我被爹爹捧在掌心中长大,样样都好,唯有一样不好。
不知人心险恶。
更不知,我此时已经踏入了猎人的陷阱。
4
簪花宴后,爹爹找我长谈了一次。
他要我收敛锋芒,要我小心城南王之子,还要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。
我抵死不从,听过了自由,我又怎么甘心,被困在三姑六婆之间,围绕着一大家账本蹉跎一生?
爹爹恼了,他给我寻来了宫中嬷嬷,要教教我,怎么做一个闺阁女子。
那时我不明白爹爹对我的爱,只知红墙外,顾少成的风筝飞得好高好高。
在那段我自以为灰暗的日子里,顾少成上门跟我爹提亲了。
三书六礼,一样不差。
还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。
他哭着求爹爹成全我们。
我傻乎乎以为,他真的懂我。
却忘了,他是个男人,如腹饱不知饥滋味,他也不会真的认同女子的苦。
可我是个傻子,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明,就以为那是真正的光亮。
出嫁之日爹拉着我的手,老目含泪:“梦蝶,嫁人之后,不比做姑娘时,你事事要隐忍收敛,若有不合意的地方,就回家来,爹爹护着你。”
“知道啦,顾郎不会负我,再说,我爹爹可是巡盐御史,旁人巴结都巴结不上的。”
我抱着爹爹手臂,撒娇撒痴。
爹爹擦了擦眼泪送我出门。
大婚之初,我们确实琴瑟和鸣。
顾少成对我极好,他手法十分笨拙,但还是学会了梳头挽发,对镜画眉,更是从不在外胡闹。
公婆更是任由顾少成宠溺我。
我成了京城女子最羡慕的典范。
连爹爹也对他逐渐放心。
这一切的假象,一直持续到爹爹被卷入夺嫡之争,流放塞外。
流放之日,我哭得肝肠寸断。
“我爹爹向来忠君爱国,更是直秉君子之言,怎么可能有谋逆之心,怎么可能出言无状!”
我要去敲登闻鼓,为父申冤。
顾少成把我关在屋中,他抱着我,一遍一遍地落泪:“梦蝶,岳丈之事,我也心痛以及,可你是嫁入顾家才躲过一劫,我绝不能让你也陷于囹圄。”
我几日不吃不喝,他就也陪着我不吃不喝,整日以泪洗面。
一向开明的婆婆突然对我有了意见。
她让我去站规矩,顾少成帮我当了两次,就开始嫌弃我不如其他女子温婉。
“娘也只是一时心烦,你就不能哄哄她?”
“你以为你爹的事,对顾家没有影响?”
他眉宇之间,写满了不耐。
那一瞬间,我记忆中的少年,开始一点点腐烂。
直到他要纳妾。
我把和离书放在他桌面上:“顾少成,这就是你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?”
他疯了,红着眼睛砸了屋中一切能砸的东西: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庄梦蝶,你这是想毁了我!”
看着满地碎片,我突然发觉,眼前人似乎已经不是那个,为我放风筝的少年了。
那之后,我们平静了一段时日。
直到中秋家宴,我抓住了一个逃跑的小丫鬟。
我才知道,他早就养了外室,早就违逆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。
5
外室是他母家的表妹,被我发现之后,婆母干脆光明正大,把她接到家中。
我把自己关在小院内,筹谋着如何脱身。
还不等我谋划好,小院的门突然被他踹开。
“庄梦蝶,我以为你只是同我闹脾气,却没想到你竟如此狠辣。”他红着眼,看着我。
我有些发呆,等看见他哭哭啼啼的表妹时,才反应过来。
“她偷听我说话,把我的簪子偷走砸了,那是我娘给我唯一的遗物。”表妹哭得厉害,婆母抱着她安慰,所有人看着我,都是一脸谴责。
“我这些日子从未出院,我……”
看着顾少成,我把后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。
身为御史的女儿,我最知道怎么自证。
可是顾少成早已不想听我说话。
纵然我舌绽莲花,他也不会信我。
“顾少成,你是要她,还是要我。”
这是我最后的退让,我可以不计较他以前做过的一切。
“庄梦蝶,表妹说得对,你太过骄纵了,不知礼义。”
他将我送进了贞女堂,自此在无天日。
6
马车在王府前停下。
我亦步亦趋跟在顾少成身后。
“梦蝶,你怎么了?”顾少成皱起眉头。
我规规矩矩行礼:“妾身伺候了夫君,好去见公婆。”
他看着我终是皱起了眉头:“我陪你一同去。”
“是。”我依旧是规矩行事,就好像早已屏蔽了外界一切,只知道给出反应的木偶人。
我们到时,公婆刚用了午饭。
我急忙接过丫鬟手中水盆,亲自伺候婆婆洗漱。
这一套,我在贞女堂中做了无数遍,早已十分熟稔。
看着我卑微谦恭,婆婆十分满意:“庄氏,你可知错了?”
“媳妇知错了,之前是媳妇年轻不懂事,不知侍奉姑舅,请婆婆责罚。”我亲手奉上了细竹条。
婆婆十分满意,表妹也凑了过来:“这教司果然十分厉害,嫂嫂,虽说我跟了表哥,可也算是你的小姑子,你是不是也该对我行礼?”
“是,之前都是我不对,簪子我会赔给妹妹,日后妹妹想要什么,只管去我那拿就是。”
我卑微地屈身行礼。
只是还没跪下,站在一旁的顾少成,一把把我拉了起来:“庄梦蝶,你在做什么?”
我猛然缩成一团,哭喊着发抖:“不要打我,我错了,我乖,我乖……”